不幸的明信片(二)

絹質的床墊滑順又溫暖。天花板上貼了星空模樣的壁紙,彷彿小孩子的房間一樣。浩一仰躺在床上聽著她說話。從剛才開始,她就一直讀著她用雙手遮住、裹著茶色牛皮的記事本,裡面的內容讓她不住地露出害羞的微笑。

那是她的跟蹤日記。

「唔,一九九三年九月十二日星期天,你去了圓山公園吧?」

「咦,是喔?」

「跟一個圓臉的可愛女生。後來,你們去『都路里』吃了抹茶冰淇淋吧。那個女生是誰?」

這麼說來,好像真的有這麼一回事吧,浩一完全忘記了。那是他高中時代的初戀對象。女生很開朗,在班上很受歡迎。那個時候他連話都不敢跟她說。可是到了大學二年級的時候,他突然寫了信給對方。結果出乎意料的是,對方回信說自己也很喜歡浩一。他樂不可支地約她出來,不過結果卻很悲慘。由於這個回憶太痛苦了,浩一自動地將它從記憶中移除。後來,他就不再對女生採取積極攻勢了。

「你比我還清楚我的事呢。」

「那當然啰。再怎麼說,我也是你的跟蹤狂耶。那個人是你的初戀情人嗎?」

「算是吧。不過也沒有發展到戀愛的階段。」

「為什麼?」

「她馬上就把我甩掉了。我不懂女生在想什麼啊,一定是說了什麼不經大腦的話了吧。」

仁科千里翻過身,用手肘撞了一下浩一的肩膀,笑著問:「你說了什麼話啊?」她用纖細白皙的手輕輕地撥著浩一的頭髮,一陣好聞的香味飄散出來。

這麼美麗的女人為什麼會花了十幾年監視自己的行動呢?浩一覺得非常不可思議,自己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男人。

「後來的戀愛呢?」

「那算不上是戀愛吧,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

「但是你跟很多人交往過吧?」

「那只是人數多而已,都沒有持續很久。而且大部分的時候我都是被動的。」

「你討厭女人嗎?」

「與其說討厭女人,其實應該說是討厭戀愛吧。」

「你會害怕嗎?一定是戀愛恐懼症啦!」

「那個時候,我受的傷害實在太大了,所以養成了事先防衛的習慣。制止自己喜歡上別人。」「制止?那就是說,你刻意壓抑自己的熱情啰?」

「嗯,沒錯。不把它分散成兩、三份的話,我會感到不安。」

「根本就像買保險嘛。」

「沒錯。就算跟這個女人不行也無所謂,反正還有別的女人——我心裡的想法就是這樣。」

「你覺得受到這種對待的女人,會真心愛你嗎?」

「我不需要愛這種東西啊!」

「有人不需要愛嗎?你只是嘴巴硬而已啦。」

「在自己快要積極起來的時候,我就會冷靜下來,結束和對方的關係。」

「真是差勁的男人。」千里露出了生氣的眼神。

「對啊。我是個膽小鬼,怕自己會太熱情而被甩掉,所以就在被甩之前逃之夭夭了。就像你說的一樣,我是個差勁的男人,所以才會到現在都沒有真正的戀愛啊。」

當實習醫生的時候,他曾經和一個同期醫師之中最有才氣的女人交往過。她是個美女,對什麼事情都充滿了自信,不過卻一點兒也不驕傲。她常笑、個性開朗,所以大家都喜歡她,應該還有別人也很愛慕她。即使現在回想起來,浩一還是覺得她是個無可挑剔的女人。當時,浩一同時和兩名護士在交往,可是對她的戀慕卻不斷增加。害怕的浩一隻好主動跟她分手,可是那個女人受傷的程度超乎浩一的想像。從被浩一甩掉的隔天開始,她有好一陣子都沒來醫院,最後她就在還沒從失戀打擊中恢複的情況下,出國留學了。浩一的內心其實也受了很大的傷害,不過他完全沒有表現出來,還是若無其事地去醫院實習。

因為這件事情的關係,醫療中心的人對浩一的評價也變得很差。就算失去了戀人、就算在職場的評價變差,浩一還是有著非守護不可的東西。如果不守住這個東西的話,自己就會變得不是自己了——這樣的強迫觀念折磨著浩一。

「你把自己受的傷害報復在女人身上了喔。」

「對啊,一定是這樣吧。」不可思議的,自己竟然這麼老實地承認了。他覺得只要在千里的面前,自己就好像什麼都能承認。他心中的堤防彷彿被切開了似的,自己的軟弱漸漸地流了出來。

和仁科千里在一起的時候,那種在面對女人時湧出的獨特感覺——或許可以說是在發現自己比對方弱勢時豎起的警戒——他完全感受不到。

浩一無法和女人維繫感情的原因,就是這種防衛本能,讓他不管怎麼樣都會對女人很殘忍。他守護的東西,大概就是自己體內所謂的男性尊嚴。

「你沒有真心愛過人嗎?」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談過滿足的戀愛哩。」

「滿足?什麼意思啊?」

「就是從來沒有被對方真心愛過啊,真是丟臉。」

「你不先打從心底愛人的話是不行的啦。」

「我做不到啊,所以也沒有被人愛過。」

「我也是啊。你不覺得這樣子很凄涼嗎?我總覺得這是很凄涼的事。」

千里將臉埋進浩一的胸膛。她內心的痛楚幾乎要透過皮膚傳到浩一身上。

「我就算凄涼也是自作自受。畢竟在得到滿足之前,我就會主動破壞關係。所以我都告訴自己,我是真心不渴求愛的。」

「身處在欠缺愛的不平衡環境之中,就會感到心安,這是不被人愛的人悲慘的宿命。」

「不被人愛的人啊!」

「但是跟你在一起的話,我們一定可以相愛的。」

「為什麼?」

「因為我們很像。在十六年前第一次看到你的瞬間,我就這麼覺得了。」

「不被愛的人,宿命會互相吸引嗎?」

「嗯,對啊,我們扭曲的部分剛好可以嵌合在一起。所以,我們一定會順利交往下去的。」

「是嗎,原來是這樣啊!」

在只園的酒吧里,他也覺得自己一直在等這個女人出現。當時那股不可思議感覺的秘密,口終於解開了——因為千里和自己背負著相同的影子。

「就算被你殘忍對待,我也不在乎。不管受到多麼慘的遭遇,我想我還是不會懷疑。」

「不會懷疑?」

「不會懷疑你的愛。」

「我不會殘忍地對你啦。」

「那你就不要制止自己了嘛。我想要盡情地跟你相愛。」

浩一緊緊抱住千里柔軟的身體。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在抱著自己的分身一樣。多麼惹人憐愛的女人啊。不,她不是分身,他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東西。他將愛從死亡的世界奪回來了。這麼一想,他的淚水便流了下來。浩一致命的心理傷害,是自己和母親的約定。那是在他七歲的時候。當時母親已經因為癌症住院將近兩年了。

浩一每個星期天都會去看母親。住院的母親告訴浩一,在他下次來探病之前自己一定可以出院,和他約了要一起去迪斯尼樂園。浩一開心得不得了,隔天還邊跑邊跳地去了他最討厭的學校。那幾天,他經歷了過去從未有過的幸福感覺。那個時候,是他唯一一次覺得在上學途中看到的花草、樹木、小鳥的鳴叫聲那些平常他毫不在意的自然景象很美麗。他彷彿是透過了別人的鏡頭觀看那幅自然景象一般——讓世界看起來比較美麗的鏡頭。然而,母親在三天之後撒手人寰。後來他聽別人說起,才知道母親早在那個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可是,浩一非常憎恨和自己做了約定卻死掉的母親。儘管是「死」這種令人莫可奈何的力量拆散他們母子的,浩一還是把「死」當作情敵一般憎恨。他恨選擇了死亡,而不是自己的母親。

從此之後,浩一就不曾再覺得大自然美麗了。彷彿像是透過灰色的鏡頭一般,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是灰色而索然無味的。現在想想,那或許是他的第一次嚴重失戀。他覺得,是那次失戀讓自己變成無法和女人順利交往的人的。

在和仁科千里見面的過程中,浩一漸漸覺得他什麼都不想要了,只要有她,就算要他死去也沒關係。他已經將愛從死的世界奪回來了,既然已經發生了這般奇蹟,要他付出多少代價也無所謂。只有和她一起度過假日,才是人生的樂趣。不管他做了什麼別的事情,都感受不到刺激,也覺得很無聊。仁科千里不太在意金錢。一起出去買東西的時候,總是連標價都不看,就衝動地想要皮包或手錶。到了要付錢的時候,浩一經常被金額嚇了一大跳,不過她卻完全不在乎,只是一心想要那個款式的皮包而已。浩一覺得這種天真爛漫的感覺很可愛,所以他也不去計較金錢,什麼都買給她。可是,和她越親密,浩一就越抓不到她存在的實際感覺。兩人之間的距離看似縮短了,實則不然。她對浩一的事情了如指掌,可是卻完全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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