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的靈魂(二)

十二月二十三日。

《每每時報》的野島香織要去位於右京區的房子拿新井沙智子的原稿。新井沙智子衝擊性的死亡至今剛好滿一周年。在知道除了當時的連載之外,她還留有另外三篇短篇小說之後,野島在她死後每隔一段時間就刊載出一篇;到了最近,又找到了一篇。

話說回來,她還真是忘不了那天晚上的事。在她和佐島去喝酒的時候,竟然發生了那種事情,真的只能說是不幸。雖然自己不是造成她死亡的原因,不過如果那天她沒跟他去喝酒的話,沙智子或許就能得救了。只要這麼一想,她就覺得心情十分沉痛。

新井沙智子死後三個月,佐島就和只園的藝妓再婚了。那天晚上吃了佐島做的料理的野島,深深為這對忘年夫婦的深刻愛情而感動,所以在聽到他再婚的消息時,野島也受到了同樣的打擊。而且聽說對方還是個二十四歲的大美女。結果,佐島也只是一個喜歡年輕美女的男人。當野島第一次去拿上一次找出來的遺稿,看到了對新妻子唯命是從的他時,失望地覺得這個男人可能也只是個非常平凡的無趣男人,他的價值是因為新井沙智子的存在而提高的。野島想像中的理想愛情——也就是超越外貌、年齡的純粹精神戀愛——這個幻想完全崩毀了。

他在最近出版的《永恆的愛》中寫到他再婚的理由是因為「無法忍受寂寞」,這類看起來像極了借口的字句。可是不管怎麼說,才短短三個月就再婚實在是太快了,這不是一眼就讓人看出他們兩個人很早就開始交往了嗎?在此之前一直支持著佐島的主婦書迷們全都棄他而去了。他的人氣已經開始走下坡,雖然他拚命地想要挽回,不過在失去了主婦年齡層的書迷之後,他大概也撐不了多久了。他不能永遠拿新井沙智子來做文章,所以接下來可得好好努力了。

野島站在玄關門廊按下電鈴。喀嚓一聲,門打開了。

站在大門另一邊的人,是佐島的妻子梅喜代。今天她穿的不是和服,而是黑白條紋的洋裝。穿上洋裝的她,看起來高挑而玲瓏有致,身材更好。她脖子上戴著大顆的紅色石榴石項鏈,也莫名地散發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妖艷氣息,真是個不管穿什麼衣服都艷麗逼人的女人。

「請進。」梅喜代這麼催促,讓野島感到困惑。她不想待太久,可是也沒有拒絕的理由。在對方那副遊刃有餘的笑容壓制之下,她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脫下鞋子。

「請問……佐島先生呢?」

「他去攝影棚上電視通告了喔。」

「喔,這樣啊。那我應該改天再來的。」

「原稿會由我來交給你。」

野島跟著梅喜代橫過客廳,走進朝著南側的走廊。梅喜代打開了盡頭處那間過去曾是新井沙智子卧室的房間門。野島已經一年沒來這裡了。明明這間房間已經完全燒毀了,可是裡面的桌子、沙發、床鋪等傢具卻全都是新井沙智子生前就使用的東西——不然就是仿造品。

「哇,老師的房間都沒有變呢!」

「嗯,雖然一度毀於祝融,可是後來又根據丈夫的希望重建了。請坐在這裡稍候片刻。」這麼說完,梅喜代便離開了房間。

野島在沙發上坐下,看著陽台另一頭的庭院。由於現在是冬天,薔薇沒有開花。在沙智子還活著的時候,野島曾經在春天來過一次。那個時候綻放的各色薔薇,令野島感到讚嘆不已,沒想到沙智子竟然能找到這麼多種類的薔薇。房間和庭院都維持著新井沙智子還活著時的狀態。

梅喜代用托盤端著茶走回來了。她將茶杯放在桌上,接著在野島對面坐了下來。

「真的是完全沒變呢。」

「是,因為之前使用這個房間的人,對丈夫來說是無可取代的。」

無可取代——野島無法看出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種話的梅喜代的想法。對於丈夫一直留著前妻的回憶這一點,梅喜代會不會太寬宏大量了?

這間房間曾經一度付之一炬,如果是再婚,應該也沒必要特地將房間重建回原本的模樣。在《永恆的愛》裡面也有提到佐島對新井沙智子的執著,不過這樣未免也太不在乎新任妻子的心情了。她看起來就好像是死去妻子的替代品一樣。書中反映出佐島為了不讓主婦年齡層書迷反感的姑息算計,不過只要看了這間房間,就會知道那是漫天大謊了。

梅喜代彷彿看穿了野島的心思一般說道:「大家常問我會不會嫉妒丈夫的前妻,還問我將房間布置成原來的樣子,難道我不會覺得討厭嗎?」

「你不討厭嗎?」

「我喜歡愛著沙智子的丈夫。有沙智子的存在,才會有我。丈夫也是用這種態度愛著我的。」「但是,人類應該會有想要獨佔什麼的慾望吧?如果是我知道佐島先生到現在都還對前妻念念不忘,一定會無法接受的,我會覺得被人比較了。」

「我也會覺得被拿來做比較。相反的,也可以說是有沙智子的存在才有丈夫。我們的關係就是這樣。」

因為有新井沙智子這個偉大的作家,才有他們兩個人嗎?野島終究還是無法理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梅喜代語氣平板的關係,聽起來實在不太真實。野島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問及她和佐島的相遇時,她的答案也是千篇一律——因為愛上了丈夫的才華,所以她決定將一輩子奉獻給他,於是便離開了花街。她在說這番話的時候語氣太過冷靜了,野島總覺得聽起來很假。絕對不讓人看到自己的內心——她身上有這種充滿秘密的感覺。其陰暗的部分對男人來說可能很神秘吧。比起優美,妖美這個形容詞更適合她。

「讓男人痴狂的女人。」野島心想。

和她並肩坐在一起的時候,佐島的存在看起來很稀薄,看起來毫無氣力。她並不像新井沙智子,能夠拉抬身邊丈夫的身價,讓他看起來更有魅力。不,並不是沒有,而是她看起來根本沒打算這麼做,所以她剛才說的話聽起來才會那麼像是謊言。撇除這些理論,野島還是無法對這個女人懷有好感。她看著梅喜代,自問自己是不是在嫉妒她。

「不過這幅雪景還真令人嘆為觀止呢。」為了逃避沉重的氣氛,她將視線移至窗外。在春天,色彩繽紛的薔薇會在此爭奇鬥妍,不過現在卻只積了雪。呈帶狀種植在左右兩側的薔薇樹中間,有一條供人步行的小徑。天氣好的時候在這裡散步,心情應該會很舒暢吧。野島一邊這麼想,一邊獃獃地看著庭院,結果她突然看到薔薇園閃出了火光。啊,失火了!正當她想這麼說的時候,火焰橫切過薔薇園,然後轉瞬間朝著自己接近。一團火焰怎麼會移動呢?仔細一看,那團火焰竟然是人。人在燃燒。看到之後,野島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那、那個是?」她好不容易才指著庭院擠出這句話。梅喜代回過頭。火人從薔薇樹之間朝著這裡跑過來。

「啊——」野島聽見了很激烈的叫聲。

「哎呀,怎麼會這樣!」梅喜代站了起來,打開陽台的玻璃門衝出去。野島跟在她後面。火人來到薔薇園和陽台中間的草皮上時,又叫了一聲:「啊——」然後倒在地上打滾,可是兩個人都因為不敢接近全身著火的人而呆站在原地。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啊?」梅喜代的聲音在發抖。

「好像是人。」

「啊,為什麼會有人在這裡燒起來呢?來人、來人呀,快來幫幫忙!」梅喜代哭著喊道。

「叫救護車吧!」

梅喜代點點頭,離開了房間。野島無法忍受自己什麼都不做地站在這裡看著這幅駭人的光景,於是便走進庭院尋找水龍頭,打算用水桶汲水。庭院最裡面的左邊有一間小小的工作小屋,小屋前有個水龍頭。水龍頭上面裝著Y形接頭,一邊接著橡皮水管,另一邊則是接著自動洒水裝置。在野島失神地按下自動洒水裝置的按鈕之後,細細的水滴便開始噴洒在整個庭院中。光是這樣還不足以撲滅那團火焰。野島在水龍頭旁邊繞來繞去,試圖找出其他的方法,然後梅喜代便出現了。

「我叫救護車了。這麼小的水是無法撲滅那個火勢的,我們拿水管過去吧。」

梅喜代切換了自動洒水裝置的按鈕,轉開水龍頭,水管里開始流出水來。野島將水管從滾動條中大量地拉出來,梅喜代拿起水管的前端,接著兩個人便回到了陽台。火人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滾動了,只是呈現面朝下的姿勢微微蠕動著。

梅喜代開始將水澆在火人上面,火勢也漸漸減小了。好不容易滅了火之後,出現了一個黑色物體。可是,黑色物體已經不再動彈了。「啊啊,老公!」梅喜代緊緊抱住黑色物體哭了起來。

老公?換言之,那是佐島響?野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聽到這句話之前,野島完全沒有注意到那就是佐島,為什麼他會在這種地方起火燃燒呢?

「佐島老師今天不是在攝影棚嗎?」

「我剛才去打電話,正要拿起話筒的時候,電視台就打電話來說他還沒到。」梅喜代不停地放聲大哭。不久之後,野島聽到了救護車的警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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