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美拉(二)

八月二十一日。

秋葉安由美從一大早開始心情就很差。今天她好不容易起了個大早,想要提早去大學的,結果竟然看到了夏木佑子。在她搭電梯下樓的時候,她看到那個女人突然出現,打開了盡頭的安全門走了出去。那個女人一大清早就從那裡出去這件事情本身就非常罕見了。這讓安由美的心情一落千丈。

她該不會對基美拉做了什麼吧?安由美檢視著第二隻成功培育出來的基美拉的保溫箱。小雞驕傲地拍著鵪鶉翅膀,活力十足地走來走去。

「太好了。」安由美安心地嘆了一口氣。要是基美拉的健康狀況不佳,不知道那個女人又會做出什麼事來。所以,她需要擁有每天早上來觀察保溫箱的勇氣。不過在看到基美拉這副健康的模樣,安由美還是放心了。

「我這次絕對會保護你的。如果那個女人想做什麼,我也會拼上自己的性命保護你的。」

回想起夏木佑子那張冷若冰霜的臉,安由美不由得全身發顫。那一瞬間,安由美徹底頓悟了——之前夏木佑子用那副溫柔得誇張的口吻對自己說過的話,全都是假的。她暫停思考,想了這件事情一會兒。可是現在不是做這種事情的時候。她得著手進行雞和鵪鶉的移植手術才行。在受精卵時期進行移植,順利成功的機率只有十分之一,能夠順利熬過孵化、養育過程的,又只有其中的五分之一。換言之,在五十個移植胚盤當中,只有一個能成為基美拉。

安由美將自己的感情投注在每一顆受精卵上,然後像是將生命吹進它們體內一般進行手術。為了讓這隻基美拉誕生,她灌注了多少的愛啊。可是,那個女人卻只因為翅膀的動作不太順暢這種理由,就輕率地把它殺了。而且還打著實驗之名,把它切割成一塊一塊的,連重組回原本的樣子都沒辦法了。

多麼殘忍的人啊。那根本不是什麼排斥反應,只不過是翅膀的動作不太好而已。假使真的是發生了排斥反應,她也可以注射免疫抑製劑,治療的方法多得是。對於那麼殘忍的殺害方式,她竟然還驕傲地說是身為研究學者理當做的事。這算哪門子道理?研究學者一定全都被生物的靈魂附身了。安由美進入醫大的原因,有部分是因為雙親的建議,另一部分則是因為她自己也想當醫生。她是在國小三年級的時候,發覺將人們從疾病中解救出來這種職業就是自己的天職的——她在某一個紀錄片節目當中看到了因為罕見疾病而受苦的人們,當時她情緒激昂,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想救助那些人。

想當醫生的話,首先必備的就是學識。不過念書對她來說根本不是難事,就算不認真念書,她的成績也總是全年級第一名。安由美非常喜歡把答案紙填滿,再怎麼困難的問題,都只會有一個正確答案,只要找出那個答案,她就會無條件被讚美,得到好評。單純、明快又公平——所以比起在下課時間還得跟朋友聊天的學校,安由美更喜歡需要長時間面對答案紙的補習班。

在學校生活中,公平的人並不一定會有好報。國中的時候,有一個同學的美術成績比安由美優秀。她都是把美術作業交給美術大學畢業的媽媽做,然後在老師面前裝出一副勤勉不懈的樣子。那位同學本人也毫不避諱地說這是自己算好的。她不覺得自己投機取巧有什麼好丟臉的,反而還覺得很驕傲。不僅如此,她還可以平心靜氣地說自己的手段不好——正確說來,應該是想耍小手段,但是卻失敗的時候。這也令安由美無法忍受。

考試作弊時,因為抄錯一行而得到零分;蹺掉打掃回來的時候被老師發現,於是便慌忙裝病咳嗽,結果不但沒成功,反而被老師捏了耳朵——她總是一邊發出尷尬的白痴笑聲,一邊把這些糗態和懶散跟朋友分享。安由美打從心底輕蔑她這個人,連話都沒跟她說過。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在班上卻很受歡迎。安由美怎麼也無法理解。明明那副厚臉皮的怪表情,應該很討人厭才對,但是大家卻總是圍著她大笑。總之,大家都和她一樣是愚蠢的人,互相看著彼此的愚蠢,才能讓他們安心。

他們和自己是不同次元的人。注意到這一點之後,安由美便自動孤立了自己。在答案紙上,她可以獲得與實力相當的評價,可是在現實世界中的自己卻會遭到不合理的對待!她一直都這麼覺得。在碰到了好幾次同樣的情況之後,安由美便越來越討厭學校這種「耍小聰明的人就會得到好處」的社會。高中畢業的時候,安由美完全孤立了。除了老師問問題之外,她絕不主動開口說話。

剛進入醫大就讀時,她的心中充滿了期待。至少立志當醫生的人,應該會和自己之前碰過的那些人不一樣。畢竟聚集在醫大中的,都是以「助人」這種純粹的行為為目標的年輕人。在剛入學一個月的時候,她積極地和同學們說話。然而,醫大中還是充滿了靠小手段獲得好處的人。頓悟了這件事情之後,安由美便放棄勉強自己去和別人溝通了。進入醫療中心以後,這種情況越來越嚴重。矇混自己的失誤、隨便對待病患的護士多得要命。一開始安由美還稍有保留,後來漸漸無法忍受,只要一看到護士偷懶,她就會破口大罵。後來在不知不覺間,連前輩醫生都疏遠她了。因為和安由美對立的護士使用手腕,將護士長和其他醫生拉到自己的陣營。

安由美覺悟了,不管走到哪裡,認真做事的人在這個世界上都會吃虧。她對自己從孩提時代就憧憬的醫學世界也失去了興趣。她哭著對父親說自己要重新回到重考班去。只要埋首於答案紙,就會獲得大家的尊敬。再也沒有比那個世界更公平對待自己的地方了。在父親的建議之下來到免疫研究室的時候,說實話,她完全不抱期待。只要一拿到學位,她就打算離開這裡。這裡還是跟安由美想像中一樣,到處都是耍小手段的。西本健二老是在迎合夏木講師;川本由香里則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對指導人員橋詰透賣弄姿色。有好幾次,橋詰都將川本的實驗視為優先,輕蔑安由美。骯髒的傢伙!

她不想要因為跟這些傢伙待在一起,害自己都跟著變髒了。她覺得自己已經忍到極限了,於是便不再去研究室。當她把自己關在家裡時,平時總是告訴安由美「不用勉強自己也沒關係」的父親,卻出口責罵了安由美的行為。他嘮嘮叨叨地訓斥安由美,不管怎麼樣都一定要拿到學位。甚至連夏木講師都來家裡低下頭懇求她說:川本已經離開研究室了,我非常希望你能回來。於是安由美再度開始去大學上課,並且獨自一人接下了大家都放棄的基美拉研究。她覺得能夠不被別人煩、一個人默默地做研究是很幸福的事。

當她成功完成基美拉移植手術時,嚇壞了研究室里的人。全班只有自己一個人解出超高難度問題時的那份榮光又回到她身上了。對啊,自己想要的就是這種快感,只有自己做得到,其他人都辦不到的那種優越感,以及旁人臉上那種尊敬又嫉妒的表情。隨著基美拉的成長,充滿榮光的日子也一直持續著。然而,那個女人卻破壞了這一切。就像是把精心製作的料理直接倒進垃圾桶里一樣,她殺死了安由美的基美拉。如果只是料理就算了,輕輕鬆鬆地抹殺一條生命的行為,最讓安由美受傷。她無法原諒那個平心靜氣地做出這種事情的女人。

早上,她做了三起胚盤手術。可是自從那件事情之後,憎恨之火總是在手術執行到一半的時候捲起,讓她的手發抖,無法順利進行手術。她還沒從一號死亡的打擊中站起來,更無法控制間自己對夏木講師的恨意。

安由美注意到的時候,時間已經過了兩點了。她離開實驗室,穿過走廊朝著電梯走去。為口了不和別人的視線對上,她低著頭走路,反正不會有人跑來跟安由美說話。要是和安由美的視線對上了,大部分的人都會露出疑惑、緊張的表情。從事研究這種和因果有關的工作的人,全都會沒有種良心不安的感覺。因為他們會打著研究之名虐待、殺害動物。他們害怕著看穿這一切的安由美——安由美深知這一點,所以才會好心地低頭走路。大家一定都會在和安由美擦肩而過的時候,因為雙方的眼神沒有對上而安心地鬆了口氣。搭乘電梯下到一樓,安由美走進入口的大廳。

有好幾名醫生和研究學者站在正中間說話。安由美很討厭這種由好幾個人圍出來的圓圈。

在圓圈裡的談話,全都是若無其事地批評、貶低身邊的人的閑話,以及為了讓自己的地位攀升的姑息交涉。圍著圓圈站著,他們就可以散發出一種詭異的連帶意識,好壓迫周遭的人,讓人們誤解只要能夠進入那個夥伴的圓圈,自己就會比孤立的人優越。安由美避開那個圓圈,快步走出建築物。走出大學校門、通過南側的步道之後,有一家安由美常去的泰式料理店。本來很少人會從中午就開始吃泰國菜,到了這個時間,她也不想和大學的人碰面。爬上樓梯之後,二樓就是餐廳。安由美將木門向佐拉,打開了門。餐廳里總共有四張鋪著泰國制桌巾的餐桌,還有吧台,裡面一個客人也沒有。兩名店員都是泰國人,只會說一點點日文而已。今天的午餐是九層塔豬肉絲炒飯以及椰漿湯。安由美點了這個套餐之後,攤開一本名為《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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