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出口的房間(三)

船出鏡子聽完佐島的話之後,對他感到萬分的同情。愛妻因為火災被燒死了,留給悲傷嘆息的他的,只有他和那個妻子的回憶、愛情的記憶而已。

雖然他後來和花街的藝妓邂逅,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不過那也是讓人聽了想為他們打氣的純愛。那個名叫梅喜代的女人,讓痛失愛妻而傷心欲絕的他重新站了起來,真是一段佳話。而且,這還是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

「那就是你最近出版的新作品——《永恆的愛》,對嗎?」

「嗯,因為有一半是根據現實改寫的,我在寫的時候甚至還哭了好幾次。」

「然後呢?這是什麼意思?這些話跟你被帶來這裡完全沒關係吧?」夏木佑子不滿地插嘴。

鏡子真是無法喜歡上這個女人。明明是個女人,說話卻那麼猖狂。雖然她很厲害、很了不起,不過鏡子卻無法認同她。

因為她的身上只有理論,沒有心。她是個披著知識分子外皮卻沒有心的女人。

知識分子……鏡子最討厭的字眼。除了頭大之外,什麼長處也沒有,還敢打從心裡輕視像鏡子這種沒讀什麼書的女人。光是和這種女人待在同一個房間里,就讓鏡子覺得很不愉快了。不只共處一室的人,這個無機的場所也為她帶來無法形容的精神痛苦。牆壁是水泥,傢具和地板是不鏽鋼,連一點點溫度也沒有。

到底是誰設計出這種殺風景的空間的啊?鏡子突然很懷念自己家裡的廚房。那間廚房由橘色和黃色系構成,橘色是會讓人食慾增加的顏色。早上起來,沐浴在從布滿菜花圖案的窗帘間隙偷跑進來的陽光下,就能讓她的身上湧出活力。相較之下,光是待在這間房間里,她就覺得心情越來越差。房間里的溫度明明沒有特別低,卻讓鏡子覺得寒冷。與其說是皮膚感受到寒意,還不如說是內在有種漸漸變冷的感覺。唉,真想快點回家,回到那個百花環繞的家裡。她只希望能在那間日照良好的橘色廚房裡喝一杯紅茶,早點忘記這個彷彿噩夢一般的地方。

「你說我為什麼會來這裡嗎?如果知道的話,我還需要傷腦筋啊?我說過很多次了,我在一年前的火災中失去了妻子,後來便將自己和妻子的回憶寫成小說。這部小說引起了話題,我上電視的頻率也比從前高了。」

「然後在前往攝影棚的途中,你的記憶就突然消失,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來到這裡了,對吧?」夏木佑子補充說道。

「嗯,沒錯。我的人生完全沒有污點,也沒有什麼讓我被監禁在這裡的原因。」

「前往攝影棚的途中……就表示你是在車子里啰?」

「我想不起來了。是在我正打算出門的時候嗎……不對,說不定是坐進妻子駕駛的車子副駕駛座之後吧?」

「妻子?」

「就是梅喜代。我們在九個月前才剛入籍。」

「你老婆一過世,你就馬上結婚啊?」

佐島像是受夠了夏木責備的語氣一般,皺起了眉頭。他也討厭這個女人。

人類沒有那麼堅強。為了從失去妻子的打擊中站起來,再婚也是極其自然的。把它當作壞事一樣責罵的這個女人,才真的有問題吧?話說回來,夏木這個女人的臉色越來越兇狠了,而且她的臉色也慘白得不像有血有肉的人類。

隨著時間過去,大家都會變得不太高興,這點鏡子能夠理解,可是這個女人的模樣特別詭異。光是被關在這種地方,就已經讓鏡子的精神狀況直逼極限了,這個女人的存在又令她感到更間為恐懼。「嗯,對啊。因為我很寂寞。任誰都無法一個人活下去的。」

「失去妻子之後,藝妓馬上扶正,感覺還滿隨便的嘛。花街不就是完全迎合男人的世界嗎?為金錢和權力敲鑼打鼓的場所。真是俗氣啊!」

「明明什麼都不懂,倒還真敢說哩。你這個女人是無法了解花街的深度的——更別說是知道沒梅喜代是多麼特別的女人了。」

「不藉助女人的力量,你是無法生存的吧。」

「我不是那麼堅強的人,沒有辦法單靠一己之力站起來,這點我承認。你不也是藉助男人的力量活過來的嗎?」佐島用諷刺的口吻說道。

「真是沒禮貌,我是靠著自己的力量走過來的。」夏木佑子雙手抱胸,把臉轉到另外一邊去。

鏡子覺得這個名叫佐島的傲慢男人似乎也很瞧不起自己,這讓她覺得很不服氣。不過即便如此,她還是想要幫他說話。

「我懂那種感覺,我也是無法忍受一個人獨處的。不管婆婆再怎麼貶低我,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離家出走。二十年來,我一直忍著痛苦,為家人付出一切。」

二十年來,無論那個壞心眼的婆婆再怎麼嘲弄自己,她還是忍了過來。

因為這比起自己和船出結婚之前的悲慘生活好上太多了。就算回到家,也沒有說話的對象。那是一個等待著社會來貶低自我存在的灰暗家庭,她的生活孤獨、寂寞。所以和船出結婚之後的人生,甚至可以說得上幸福。沒錯,每個人都無法忍受寂寞,因為無法忍受這個寂寞而和別的女人結婚,又有什麼不對的呢?不過,新井沙智子是在一年前過世這一點,總讓鏡子覺得很奇怪。只有這一部分有點詭異。對了,那個節目叫什麼名字呢?

「可是好奇怪喔。我記得之前才在電視上看到『逝世十周年紀念,新井沙智子好評連續劇特輯』這個節目的耶。」她這麼說完之後,交互看著兩個人的臉。別說血氣了,夏木佑子的臉上彷彿連生命力都失去了一般,變成了近似茶色的臉。鏡子不假思索地向後一仰,將椅子向後退了十公分。她只想早點逃離這裡。

佐島瞪大了眼睛,思考了一會兒之後,將雙手交抱胸前,哼笑了一聲。

「怎麼可能?太誇張。你搞錯人了吧?」

「那就不是新井沙智子,而是別的作家啰?」

「我根本沒聽過那種節目。說到底,新井沙智子真的是那麼有名的作家嗎?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還是說話的時候讓她感覺起來比較像是活人。這個女人只要一沉默下來,臉就會變得跟死人一樣。

「這沒什麼值得驕傲的喔。你趾高氣揚地說什麼自己是最先端的研究學者,其實根本沒在看書吧?」

「我會看啦——會看推理小說。不過你有什麼立場說別人?你也只看電視而已吧?」

「所以你們兩個人都不知道我寫的書啰?真是無趣的傢伙,受不了。」

「那我們的交集是什麼呢?就目前看來,好像完全沒有交集嘛。喂,你是不是隱瞞了什麼?」

佐島盯著天花板陷入沉思。「沒有啊。我每天都和梅喜代過著幸福的夫妻生活。不但從前妻的死亡陰影中重新站起來,新作品也賣得很好,就只是這樣而已。」

「我沒有在先斗町上班的藝妓朋友,也完全不認識作家這樣的人種。不管怎麼想,我和你之間都沒有交集之處吧?」

「我也不認識醫生和研究學者啊。」

「等一下,有一個共通點——我們都住在京都。就只有這一點而已了。」夏木佑子回答。

「如果說住在京都的話,我也是哦。」

「原來如此,這就是我們的共通點啊。那這裡很有可能就是京都,搞不好就是京都郊外。」

「別再說了,快點把我放出去,我已經快到極限了。就算討論這些事情,還是無法解決問題。」鏡子快要哭出來了。別說交集了,跟這些人在一起越久,她就覺得心情越低落。這兩個人都不開心,也不溫柔。

「等一下喔。你的丈夫是醫生吧?」佐島看著鏡子說道。

「嗯,對啊。」

「那你們兩個人之間應該有什麼交集啊?」

「嗯,我也不知道。」鏡子看向佑子。

「你丈夫是哪一所大學畢業的?」

「神戶港島醫大。他是精神科醫師。」

「那就沒有我認識的人了。而且說穿了,我根本就不認識什麼叫船出的人。」

「你的兒子呢?」

「在家裡啊。」

「他的工作是什麼?」

「跟我丈夫一樣喔。他和我丈夫一起開診所。」

「你的家人就只有這些人嗎?」

「嗯,就只有他們了。」

失蹤的女兒突然閃過她的腦海。不過她實在不太願意去回想,於是急忙將她從腦海中趕出去。

「那你的兒子是單身啰?」夏木佑子用逼問似的口氣說道。

「嗯,沒錯。那又怎麼樣?他是個固執又神經質、很難照顧的孩子,我費了好大的心力才把他帶大。」

「我只是問他是不是單身而已,又沒說那是你的責任。」

「我也只是說我在兒子身上花了很多苦心而已。你這個人為什麼老是用這種咄咄逼人的口氣說話?攻擊性還真是強烈啊。」

「你這種說法太過分了。我也害怕得不得了啊,所以才會拚命想找出一些線索,就只是這樣而已。像你這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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