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美拉(一)

那一天,是佑子隔了兩個星期之後重新踏進研究室的日子。整理完在美國免疫學會上發表的論文和投影片之後,她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偷閑喘口氣,這個時候,秋葉安由美走了進來。

「夏木老師,基美拉……」安由美臉色蒼白。那隻基美拉發生了什麼奇怪的變化嗎?

「基美拉怎麼了?」

「總之,請您過來一趟。」佑子跟在安由美身後,朝著走廊盡頭的第二實驗室走去。那間實驗室在私底下被人稱作「繭居房」,從五個月之前,安由美就一個人關在裡面。兩年前開始,那間實驗室里就一直進行著將部分鵪鶉胚盤移植到雞胚盤的手術。這是要切除蛋裡面受精一點五天的部分胚盤移植片,再進行移植的精密手術,所以需要相當高超的技術。在這個時期,胸腺等免疫器官還沒分化,移植片上沒有血液細胞。在免疫系統尚未分化的時期,才有進行移植手術的意義。因為在胚盤時期進行異種組織移植,會得到免疫耐受性 ,也就是移植組織會在不被本體排斥的情況下生存下來。然而,基於這個假說的實驗進行得並不順利,沒有人能夠完成手術。這個免疫學研究室的權威中川教授分析再繼續做下去也只是浪費時間,於是大幅縮減了研究經費。

對於這個被大家放棄的研究,安由美卻揚言要一個人繼續做下去,讓人摸不清她到底在想什麼。然後到了最近,她終於成功了。那個時候,佑子覺得安由美執著於那個研究的理由,並非出自對研究的熱愛,而其他研究員也如此認為。因為對於不擅與人接觸的她來說,那是最適合她把自己關起來的地方。身為研究室權威的左右手、又是擔任統整小組角色的佑子,在知情的狀況下默默地接受這個事實。說實話,與其讓她和其他研究生起衝突而遭全面孤立,維持這樣的狀況還比較好——這是佑子內心的想法。

約莫半年前,安由美和同是研究生的川本由香里曾經起過衝突。原因是指導兩人的橋詰透對川本比較好,導致安由美大表不滿。有好一段時間,兩人陷入冷戰,後來,安由美的實驗用兔子在保溫箱里死亡,大概是感染了某種疾病吧。結果事情就一發不可收拾。

安由美一心覺得是川本乾的好事,於是便陷入精神錯亂。就在她休息一個月左右的時候,無法繼續待在研究室里的川本由香里便放棄了學位,回到醫療中心去。

佑子好不容易才說服了安由美,催促她回到研究室來。這個免疫學研究室是K醫大的基礎醫學研究室,由知名的免疫學教授中川率領。講師佑子的重要工作,就是每年收兩、三個臨床醫師,指導他們取得博士學位。醫大學生在取得醫師執照之後,會經歷實習醫師的階段,然後畢業、到大學以外的醫院去出差一次。其後,他們會以研究生的身份回來,在基礎醫學研究室取得學位,這是最一般的流程。如果門下的醫師沒人得到學位,就會變成這個研究室的責任,所以佑子希望至少安由美一個人能夠回來。更何況,安由美已經在醫療中心結下樑子,無處可去,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她是盛傳K醫大下屆校長人選的名教授之女,站在講師的立場,還是希望能夠想盡辦法讓她順利取得學位。就這層意義來說,橋詰反而對安由美比較照顧。然而安由美聲稱橋詰透偏心川本由香里,只是這個主張在任何人的眼中看來,都不像是客觀的抗議。

後來,回到研究室的她陷入了過度的被害妄想,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比方說只是她用的原子筆不見了,就會讓她大吵大鬧,說什麼是「被人藏起來了」,最後終於演變成無法和小組中任何人相處的局面。

只要避開和人的交際,她就會變得很乖巧,這對整個研究室來說也比較好。任憑她躲在第二實驗室里不去管她,其實就像拿蓋子掩住發臭的東西的那種感覺。佑子完全不把安由美當成一個研究學者看待。她比佑子小七歲,現年三十三歲,並沒有在大學醫院打拚下去的耐力。來這間研究室,也只是為了取得學位罷了。不管怎麼樣,她都會接續在京都市內擔任內科醫師的祖父之後,成為開業醫師——這是她的口頭禪。她無法面對人際關係之中微渺的爭執,她的心靈就好像拋在空中的玻璃一樣脆弱。因此對她來說,一定要留給她開業醫師這條退路。

畢業於藥科大學的佑子沒有醫師執照,所以沒有開業醫師這條可供她逃避的道路。她因而必須在這個世界裡拚命咬著牙,盡全力進行研究。由於橋詰透和西本健二都是理工科出身的研究學者,所以他們總是會說:「真是的,女醫師還真是任性啊。」拐彎抹角地指責安由美的驕縱。當然,不是所有的女醫師都這樣。安由美的身體比較孱弱,是個從孩提時代開始,就受到過度保護的獨生女。

「你太寵秋葉了啦。就算那樣子關在實驗室里,也不會有什麼進展的。」中川教授曾經批評過太過擔心安由美的佑子。

「我覺得現在還是讓她一個人獨處比較好。我會花些時間在她身上多費點工夫的。至少要讓她取得學位之後,再離開這裡。」

「要怎麼取得學位啊?她是不可能靠現在那個研究主題拿到學位的吧?」

佑子預計等到安由美的精神狀態稍微穩定之後,再將她的論文題目更換成其他比較好寫的研究主題。她告訴中川教授,自己現在正在觀察時機。

「你也還真能忍。哎,既然你這麼說的話,我就把她交給你了喔。」中川教授拍拍佑子的肩膀,走出了教室。

佑子經常被人形容是個愛照顧人的好人,而安由美的存在則是讓這個評價更上一層樓的助力。這並不是因為安由美對佑子來說是個毫無可取之處的人——佑子曾經不經意地這麼想過。難道是自己想要賣她父親一個人情這種心機在作祟嗎?不,不可能是那樣——佑子慌張地打消這個念頭。自己是打從心底擔心她、照顧她的。如果只是靠著那麼膚淺的想法,自己是不可能照顧安由美到這種地步的。過了三個月之後,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夏木老師,你看。我成功了!怎麼樣?嚇一跳吧!」安由美開心地將保溫箱放在佑子面前。看到她得意洋洋的笑容,佑子大吃一驚。她從來沒看過安由美如此滿足的笑臉。不過,保溫箱裡面的東西更讓她感到意外。一隻長著鵪鶉翅膀的小雞在走路。安由美完成了無人成功的移植手術,並且順利地將基美拉孵化出來。任誰也想像不到那個沒用、毫無優點的安由美,竟然能完成這麼困難的手術吧。如果是橋詰透跟西本健次,應該能夠接受吧,畢竟他們兩個人都是優秀的研究學者。不過安由美成功孵化、養育基美拉這個事實,卻超乎佑子的想像。世界首例——這個詞在她的腦海中出現了數十次。這個中川研究室的污點的安由美,突然在佑子眼中成了閃閃發光的存在。她究竟是如何成功的呢?

「你是怎麼做的?」

「我製作了手工手術刀。您看,就是這個。」安由美拿給佑子看的,是棉線用縫衣針。仔細一看,前端彷彿被銼刀磨過一般尖尖的。

「我用質地最細的磨刀石磨過這根縫衣針。」

佑子瞇起眼睛觀察縫衣針的前端。刀刃的部分大概有兩公釐左右。原來如此,原來是手工精巧的迷你手術刀啊。佑子費盡心思想出來的時鐘用鑷子,或是實驗用的刀片做不到的細瑣作業,都可以靠這支手術刀做到吧。「還真虧你想得到呢。」

「我執行手術的技術也變好了喔。做了好幾次之後,我的速度變快,手術用胚盤的負擔因而減輕,這是其中一個因素。還有,我也一直在調整孵化之後的保溫箱濕度,發現如果濕度不夠的話,羽毛就會黏在蛋殼上,小雞就無法從蛋殼裡爬出來了。另外,我還知道剛孵出來的小雞無法站在報紙上,可是把它們放在鐵絲網上的話,它們就可以站得很好。」

手術的速度、濕度,以及小雞站立的地方。光靠這麼單純的事情,就能成功響化,這是多麼嚴重的盲點啊。在這個實驗中,佑子曾經犧牲過數百個受精卵,還是沒辦法孵化出基美拉。沒有想到這麼單純的事情,反而一直著眼於免疫系統等困難的問題上,或許就是她失敗的原因。

安由美的眼睛閃爍著光輝,臉上綻放著勝者充滿自信的笑容,讓人覺得她的精神已經完全恢複正常了。

「真是厲害!」研究室里一片嘩然。

安由美每天早上都哼著歌來研究室。她又成功地讓第二、第三隻基美拉誕生了。不過,這個時候再度出現了問題。由於她一個人關在第二實驗室里,別人無法習得她的技術;而且光是孵化出基美拉也沒有什麼意義,必須進行解剖、確認組織狀態才行。佑子曾經數度說過自己要協助研究基美拉,可是安由美卻從來不曾答應。佑子雖然感到焦慮,不過還是決定忍住自己的不安,在一旁觀察安由美的研究。安由美的研究生活安穩地過去,小基美拉也順利長大。事情演變成這樣,佑子也只能讓她做手術做到滿意為止。她打算接下來再叫她寫論文。在這樣子的狀態下,三個星期過去了。

光是看到今天早上安由美半瘋狂的面容,佑子就知道一定是基美拉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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