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刀子、毒藥、繩子都沒有用。

已經結束了喔。懂嗎?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出自沙特《密室》(伊吹武彥譯)

右腳踏上京福電鐵高雄口的月台那一瞬間,秋風拂上我的頸項。

我仰望天空,觀察雲的流動。我看見了純白髮光的雲朵,以及飄浮在較低位置的灰色雲塊。

看著那朵雲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要被它的流動給吸進去似的,有一種雙腳在空中浮起的感覺。我趕緊將目光從雲朵上移開。我還是站在高雄口車站的月台上。凝視著併攏的雙腳,這腳踏實地的感覺才讓我安心。

我攤開了折成四折塞在口袋裡的便條紙。

「右京區宇多野之町×〇番地」

距離這裡大概是一百公尺左右。我確認東西南北的方位。

剛才看到的雲是從西往東流動的。我是不是想被那朵雲吸走,好逃離這個地方呢?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或許,我意圖投身於某個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吧。止不住的顫慄突然襲來,就好像站在懸崖俯視深谷一般。

我站在那裡等了好一陣子,調整呼吸。

已經無法回頭了。我對自己這麼說了之後,向前踏出了一步。

我從車站慢慢地朝著北邊走去,和一個背著書包的國小女學生擦身而過。

然後,就一個人也沒有了。自己的鞋跟發出的聲音在耳里回蕩著。除此之外,所有的聲音都像是被周圍吸收了一般,非常安靜。再走一會兒就到她家了。一想到馬上就要見到她,我不禁心跳加快,腳步就像灌了鉛塊一樣沉重。

終於,我停下了腳步。是企圖回頭的衝動在作祟。不,我絕對不能回頭。不是已經下定決心了嗎?

我一定要和她見面,正視自己人生污點的真面目才行。就算忽視它,現在和丈夫、孩子的生活,也會變得膚淺而單調、空虛,自己活著的真實感覺也會日漸褪色。

這就是我強求總編讓我這個不是責任編輯的人來跟她拿原稿的理由。

在周山車道上走了一會兒之後,我向東轉,走進閑靜的住宅區。庭園整理得一絲不苟的家家戶戶在此林立。金木犀的甘甜香味搔弄著鼻孔。我的緊張漸緩,也跟著輕鬆了一些。我一一確認著住宅門口的名牌。第五間房子是一棟北歐風格的洋式住宅。當我看到這棟房子前面掛著「仁科千里」的名牌之後,便停下了腳步。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後,我按了門鈴。

「來了。」一聲回應傳來。我側耳傾聽這個聲音,追溯著微妙的記憶。

沒錯,就是這個聲音。這是她為了將自己的秘密封起來、而強迫自己做出來的人工聲音。和從前比起來,完全沒有改變。

「我是魁出版社的香川。」

大門打開,仁科千里出現在玄關的門廊。她看著我的臉微笑。她是被人們評為「美女」的新銳恐怖小說作家。我一看到她的臉,便不由自主地別開了視線。

〈真是難看的臉。〉

說真的,她的臉型整體來說還算端正,不過至少在我眼裡看來,她一點兒也不美。經過十幾年的歲月摧殘,她已經完全枯萎了,心靈的饑荒顯示在她的臉上。她泛青的蒼白肌膚、散發著光芒卻毫無精神的瞳孔,全都和美麗相去甚遠。那張臉龐訴說著在此之前,她所度過的人生之差,遠遠超乎我的想像。一股駭人的涼意爬上我的背脊。

然而,最令我驚訝的,是她完全沒注意到我是誰。我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是誰了。可是,她卻用第一次看到我似的眼神看著我。而且還是毫無好奇心的眼神。

打從一開始,我就為了來這裡見她一面而做好了心理準備。如果只是在路上擦肩而過,或許我也不會注意到她。不過,像這樣面對面,卻完全沒有察覺任何異樣,究竟真的有可能嗎?

這是否和她醜陋的枯萎有所關聯呢?

可是話說回來,連我是誰都沒有注意到也未免太誇張了……

對了,我一定也改變了許多。平平凡凡地就職、和同事結婚,過著由丈夫和兩個孩子環繞的生活,我或許也在自己沒有發覺的情況下陷入安穩的生活中,驀然回首,才知道自己原來變得如此邋遢。或許我也以一種和她完全相反的形式墮落了吧。

還是她對已捨棄的過去毫無留戀,所以才會連我的臉都忘記了?因為我就是這樣。像是切斷自己和她一直以來的關係一般,我也切斷了所有過往的人際關係。

走進房子里,正面是約莫十坪大的客廳。她招招手,示意我在裡面的沙發上坐下,極其自然、流暢的舉動優雅而洗鍊。她直接穿過廚房,打開了別間房間的門之後,消失了身影。

這是一間日照很棒的房間。白木地板、透過窗帘灑進來的溫暖日光,以及舒服的微風。庭院里綻放著山萩、金木犀、蔓龍膽等色彩繽紛的花朵。我覺得她一點兒也不適合身處這種健康的間地方。這可能也是一種假象、一種她特有的幻術也說不定。

她端著放著兩個茶杯的托盤,將原稿夾在腋下出現在我面前,說:「花草茶。是我自己種口的。」

她將茶杯擺在我眼前。杯子上畫有結著紅色果實的藤蔓,裡面裝著黃色的液體。洋甘菊的沒香味飄散著。我對著她放下茶杯的手遞出自己的名片。她將名片接到自己面前之後,看了一眼。然後,她又看了一次我的臉。剛才毫無精神的瞳孔中積蓄了微微的光芒,但發光的方式卻不一樣了。喔,她注意到我是誰了。

她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在純粹的訝異之後,她的臉上染上一絲類似羞恥心的東西。羞恥心,還是該說成屈辱呢?她很明顯地因為我的存在而不安。

「請把原稿給我。」我伸出了手。對於能夠用冷靜的聲音說出這句話的自己,我感到很滿意。因為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為了在克服場面,不,應該說是克服她這頭怪物。

彷彿彈起來一般,她挺直背脊,將名為《沒有出口的房間》的原稿遞給我。大概是因為自己明顯的敏感反應而感到丟臉的關係,她立刻恢複了冷若冰霜的表情。我將那張面容看作自尊被傷害之人的疼痛。

「能不能讓我看一看呢?」

她像個機器人一樣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沒有出口的房間(一)

一回過神來,一條道路就出現在眼前。這條路沒有任何特徵,彷彿只是為了供人行走而存間在似的。這是夢嗎?佑子自然地踏出了一步。

就在一步步前進時,兩側在不知不覺間出現了牆壁,道路成了狹窄的走廊。她一停下腳步,就覺得自己好像要被灰色的牆壁壓扁一樣,於是她趕緊再度踏出腳步。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呢?不管怎麼想,她都沒有絲毫印象。

看到走廊盡頭出現了一扇紅色的大門時,她心中的緊張才減緩了一些。她的目的地就是那扇門。只要走到那裡,她一定就能知道什麼的。

自己的雙腳不知道是否真正踩在地上的感觸讓她覺得有點迷惑,不過佑子仍舊緩慢地走著剩下的十公尺距離。她轉動門把,這扇鐵制大門意外地厚重。門扉開啟之後有一個房間。佑子向裡面走去,隨手從身後關上大門。牆壁是未經修飾的水泥面,地上鋪著不鏽鋼地磚,看起來像是同種類的不鏽鋼柜子上,放著一個青銅像。若說是男人,青銅像的線條顯得過分纖細,說是女人的話,青銅像的嘴巴又顯得英氣凜凜。在佑子的認知中,那並不是某個名人的雕像。

房間正中央有三張鐵管制扶手椅,彷彿為了強調房間內的殺伐氣氛一般,隨意地擺放著。椅子上只有坐墊的地方是塑料製成的,顏色分別是黑色、灰色、咖啡色。無論是腳下還是牆壁,完全沒有溫暖的感覺,是個無以名狀的寂寥場所。

繞了房間一圈之後,佑子開始思考自己的事。她還是無法回想起來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種地方。她不經意地拉開了柜子的抽屜,四個抽屜全都是空的。凝視著空蕩蕩的抽屜,佑子覺得彷彿看見自己空蕩蕩的心,心情也變得莫名的空虛。她雙手抱胸,暫時思考了一會兒。

「嘎啦」一聲,門開啟的聲音傳來。她回頭,看到一個年輕的男人走了進來。年齡應該是二十五歲左右吧?他的個子很高,眼睛細長、鼻子高挺,過尖的下巴和略略歪向右邊的嘴唇給人一種狡猾的印象;身穿灰色運動外套和黑色長褲,左耳上戴著的耳環很礙眼,整體感覺很不討喜。

男人環顧了周圍之後,視線和佑子對上,然後開口問:「這裡是哪裡?你是誰?」佑子原本也想問男人這個問題,所以她很失望。看來這個男人也沒有答案。由於男人的問話方式就初次見面的人來說顯得很傲慢,所以佑子只回答:「不知道。」然後聳聳肩,將視線從男人臉上移開。

「我在趕時間,沒有空在這種地方消磨時間了啦!」男人一邊看著手錶,一邊用不耐煩的口氣對佑子說道。

「難道是我叫你來這裡的啊?」佑子的口吻也非常不客氣。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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