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是在一九四二年四月下旬某個禮拜五的中午遇見凱珞的,地點是賓州大學校園附近的「宏大簡餐坊」。他正在法律研究所念最後一年,而她則是大學四年級的學生。

看到一樓沒有空位,他便端著托盤上了樓。樓上的人幾乎和樓下一樣多,他望向室內的另一頭,看到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單獨坐在靠牆一張雙人的桌位上。她好像正在讀著一本教科書。如果這事發生在一年以前,他絕不會走過去,把托盤放在桌角上說出「並個桌好嗎?」這句話的。他並不是特別靦腆,不過他一向不大會跟不認識的女孩子搭訕。可是,現在是一九四二年,全世界都有一種不顧後果的魯莽新氣味。各種準則都在快速變化中。他一直都在埋頭苦讀,現在是四月,到處是春天的氣息,而這個女孩子真的非常漂亮。

「並個桌好嗎?」

她很快地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又低頭去看書:「請便。」

他把托盤裡的東西放在桌上,坐下來開始吃飯。她已經用餐完畢了,現正吃著一塊乳酪蛋糕,每次她只叉起一小塊慢慢享用。由於她沒有再抬起頭來的意思,這讓他覺得可以很安全地瞪著她看。她實在很好看,睫毛長長的,眉毛很漂亮,還有高高的顴骨,粗得出奇的黑髮。她穿著一件綠色套裝,裡面是領口有荷葉邊的黃襯衫。他絕望地想起一些比較外向的朋友,他們都能夠殷憨而很有信心地開口交談。她很快就會吃完乳酪蛋糕,喝完咖啡,然後起身走人,也許頂多再冷冷地看他一眼。而他只能一個人坐在那裡,想著他本來可以說些什麼的。

突然間,他認出她正在看的那本教科書。他在讀大學的時候也曾經用過那本書,那是杜飛的《變態心理學》。在默默地練了幾次之後,他儘可能地以一種漫不經心的口氣說:「這門課讓我傷透了腦筋。」

她瞄了他一眼,好像很驚訝竟然有別人坐在同一張桌子旁邊。

「真的。」她又回頭去看她自己的書。那句話不是問句,而是結束了所有的交談。

他慌亂地繼續說道:「我……我很反對這個領域的含糊不清。他們用了很多標籤,可是卻好像沒法度量……各種實際狀況。」

她慢慢地合上書本,把她的手指夾在她正在讀的那一頁。她瞪著他,又看看他的盤子。他真希望自己剛才點的是比香腸和豆子更好一點的菜。

「你不懂規矩嗎?」她冷冷地問道。

「什麼規矩?」

「不成文的規矩。在這間偉大的大學裡,你不可以跟女同學搭訕。我們是愚蠢、可憐、近視,被你們男生稱之為蛀書蟲的小東西,不值得引起你們不可一世的注意。若是兄弟會的成員居然在兄弟會活動時帶女同學參加的話,他就會被人瞧不起,所以你不妨出去,到布萊茅爾(Bryn Mawr,亦位於賓州,有布萊茅爾女子學院)去碰運氣。」

他感到自己的臉上出汗,面紅耳赤。她又打開了她的教科書。他的尷尬逐漸轉為怒氣:「好吧,我是跟你搭訕。要是你不願意跟我說話,就說清楚,不過長得漂亮並不表示你有沒禮貌的特權。那些不成文的規定又不是我立下的,我之所以不和本校的女生約會,是因為我碰巧有個人在紐約的未婚妻。」

她似乎完全沒有聽他說話。他用叉子去戮一節法蘭克福香腸,香腸彈起來,從盤子里彈到他身上。當他把香腸放回盤子里的時候,她頭也不抬地說:「那你何必來勾搭我呢?」

「這話可真是說得太自大了吧?」

她瞪著他,噘起嘴唇。他看到她棕色的雙眼深到幾近黑色。

「是嗎?」

「不但自大而且很不自在。我可沒有要勾搭你的意思,就算剛才有這意思的話,老兄,現在也沒有了。」

她對他露齒一笑,充滿了嘲弄的意味。

「你看,你自己都承認有過這個念頭。」

「我才沒有呢!」

「在這種情況下,大部分的人是不可能誠實坦白的。你看起來也不像是這型的人。」

「我對自己可是完全誠實的。」

「我不相信,我們來試試看你是不是真的能誠實坦白。假設當你把那個絕望的話引子說出來之後,我便像條饑渴的鱸魚似地跳起來加以回應,接著我們非常熱切地大談這門課。然後你看到我好像在玩著這塊乳酪蛋糕,所以你就起身去再幫我拿點咖啡來,而我的反應就像你是殺出重圍為我取來綠寶石似的。然後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假設你兩點鐘有一堂課,而我們磨蹭得太久,你只剩五分鐘的時間趕去上課了。現在,老實說,我們站在外頭,而我帶著點傻笑對你說:『跟你聊天好有意思啊。』現在你表現誠實的機會來了,你會蹺了兩點鐘的那堂課,陪我走回那又臟又小的宿舍去嗎?」

「當然不會。」她用她那張教人生氣的笑臉望著他。他努力地想了想,然後嘆了口氣。

「好吧,我會,我會送你,可是這裡頭有些不正確也不太公平的地方。」

她伸出手來。

「恭喜,你算是半誠實。我叫凱珞·懷特尼。」她握手很有力道,並且很快就把手抽了回去。「另外我要知會你,我也有個很棒的未婚夫。目前他正在派沙柯拉(Pensacola,美國佛州西北部海港,設有海軍飛行站)學習飛行。所以我既不會對你傻笑,也不會對你眨眼。」

「我叫山姆·包登。」他對她微微一笑,朝她手上的書點了點頭,「這門課真讓我傷透腦筋。」

「恢複得還真好,我想我挺喜歡你的,山姆·包登。這門課我碰巧學得很好,它讓你大傷腦筋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好幾年前的事,我現正在在念法律研究所,最後一年了。」

「然後你打算做什麼呢?」

「我猜,會是跟打仗有關的事吧。柯拉蕊堅持要我先把書念完,拿到學位,而不要做一些她所謂的蠢事。她父親在新澤西州有家工廠,還跟軍方訂了好多合約,柯拉蕊一直在說服我去跟她父親做事。他倒是很願意,而且保證可以讓我緩徵,我還沒有做決定。我們打算一等我拿到學位就結婚。是不是每個人都會跟你談自己的生平?」

「我是那種善解人意的人。畢爾和我打算等他戴上海軍飛行軍的徽章之後就結婚。我不是新澤西州國防工業工廠的女小開,就算我是的話,我也沒辦法讓他不當兵,他早就迷上了當兵,我想我連試都不會去試。」

他真的去幫她又端了咖啡來,而且他們也真的一起離開那裡,他說:「我陪你走回髒兮兮的宿舍去。」

「沒有很炫的敞蓬跑車嗎?」

「沒有,我是勞工階級。」他陪她慢慢地走著。

「前兩年過得很輕鬆,後來我父親過世了,憑著暑假打工和兼差,我總算還能半工半讀地撐過來。近三個月我辭了工作,因為如果省著點花的話,我存下來的錢應該夠,而我想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書本上。當愛國心和金錢之間起了衝突的話,情況就會變得很滑稽。」

「什麼意思?」

「我哥哥喬治和我得協助負擔母親的生活,她的收入不夠開銷。我哥已經娶了老婆,不過還沒有孩子。媽和他們一起住在帕沙第納(Pasadena,位於美國加州西南方的城市),喬治也快要徵召入伍了,這些是我不能趕著去從軍的好理由。兩個美國大兵的薪餉加起來相當少呢。」

「所以新澤西州的那個工廠看起來挺不錯的。」

「或者,如果我能想辦法的話,至少要當上軍官。」

「我兩袖清風。我是獨生女,母親在十年前就過世了。爸總算還能供我讀書,他這輩子都在油田裡工作。只要能湊足一筆錢,就去找石油,不幸挖出來的油井全是乾的,可是他始終不肯放棄。」

等他們走到她宿舍門口時,他向她提出了那個重要的關鍵問題。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道:「好的,明天同一個時間我還是在那裡吃中飯。」

一個禮拜之後,他們所有空閑的時間都待在一起。他們無所不談,彼此都告訴對方說這是段完美的柏拉圖式純友誼關係。他們經常向對方述說自己對畢爾和柯拉蕊的愛與忠貞,而且他們也談到畢爾和柯拉蕊絕不會反對男女之間的純友誼。他認為儘管自己把讀書的時間挪了一部分出來,可是他的思想卻變得比以前更加敏捷,讀書的效率也提高了,他知道自己的成績不錯。他們沒有錢,可是那時在費城正值春天,他們一同散步不知走過多少哩路,他們坐在公園裡,談了又談。這只是純粹的朋友關係,就算看到她向他走來時,會讓他呼吸急促,也沒什麼了不起。

他很盡責地打電話、寫信給柯拉蕊。她寫信給畢爾,也把畢爾的來信念給他聽,當她跳過一些比較親密的段落時,他心裡會充滿了曖昧的怒氣。他嘴裡說畢爾應該是個好人,心中卻認定畢爾自誇自大、頭腦簡單,是個無可救藥、老是長不大的小鬼。為了報復,他也把柯拉蕊那些帶有香水味的來信念給凱珞聽,結果卻為了柯拉蕊言辭中的膚淺而尷尬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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