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豐丹街上,各夜總會的燈光交相輝映,看門人一個個都凍成了冰塊,司機躲在汽車裡靜候著尋歡作樂的遊客。穿過布朗舍廣場向右拐到羅什舒阿爾林蔭道之後,情況才變得明朗起來。

約瑟夫·奧迪阿走在前面,步伐慌亂,神情緊張,連頭也不敢回過來看一看。

體型粗壯的麥格雷和他相距二十米,兩手插在兜里,邁著大步,鎮靜地跟在後面。

在夜深人靜的街道上,奧迪阿和麥格雷的腳步聲互相呼應,一個步子急促,另一個步子堅定而沉著。

在他們兩人後面,終於響起了歐仁的小汽車低沉的隆隆聲。因為歐仁和馬賽人跳上汽車之後,就沿著人行道以步行的速度緩慢地前進,盡量同前面兩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有時他們得不斷地換擋以便跟上前面兩人時快時慢的步伐。有時他們突然沖向前去,超出行人幾米遠,然後又停下來等著,讓他們兩人趕到前面去。

麥格雷不必轉身觀察就早已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知道那輛寬車身的藍色轎車在後面盯梢,猜得出坐在風窗後面那兩個人的面部表情。

這一套是司空見慣的做法。他跟蹤奧迪阿,是因為他覺得這個人比其他幾個更容易懾服。而那些人心裡有鬼,所以也必須把他緊緊盯住。

開始時,麥格雷還得意地露出一絲微笑。

後來他就不再笑了,甚至皺起了眉頭。他尾隨的那個咖啡館侍者既不朝著他居住的勒比克街走,也不往市中心走。他老是沿著這條上面鋪設鐵軌的林蔭道前進,到了巴爾貝斯十字路口也不停下,反而繼續沿著夏佩爾林蔭道走去。

已經這樣晚了,他不可能還有什麼事非要跑到這條街來不可。原因十分清楚。奧迪阿和汽車裡的兩個人事先已經商定,把警長引上越來越偏僻的地段。

每走一段便可隱約看見蜷縮在陰暗處的女孩子的身影,一位猶豫不決的北非先生 正來來回回地挑選對象。

麥格雷並不因此而立即緊張起來,依然十分鎮定,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斗,靜聽著自己的象節拍器打出來的有規律的腳步聲。

他們越過北火車站的路軌,遠遠望見車站上空蕩蕩的月台和照得通明的時鐘。午夜二點半了,汽車一直在後面發出低沉的隆隆聲,這時不知什麼原因,汽車輕輕地按了一下喇叭。於是奧迪阿開始加快步伐,走得如此之快,彷彿一放鬆自己的剋制就會奔跑起來似的。

看不出他有什麼必要穿過大街,麥格雷也跟著穿過了大街。在他側過身來的一瞬間,他猛地發現了那輛小汽車,這才使他對可能會發生的事引起了某些警惕。

由於上面有架空的路軌,因此這條林蔭道比巴黎任何一個角落都顯得更加陰暗。一隊警察巡邏隊騎著自行車經過,其中一個警察回過頭來看了看小汽車,沒有發現什麼異常的情況,就跟上他的夥伴們消失在遠方了。

事情加快了發展的進程。咖啡館侍者走了一百米後又一次穿過大街,不過這一回他就越發慌張了,向前奔跑了幾步。麥格雷停住了腳步,發覺小汽車正準備加速衝刺,立即恍然大悟。兩鬢上冒出一顆顆汗珠,他躲過了一場災難,這實在是萬幸啊!

簡直太明目張胆了!原來奧迪阿負責把他引誘到偏僻地區,在這樣的地段,只要麥格雷一到馬路中間,汽車就衝過來,把他碾死在路面上。

眼前的一切使他產生了一種夢幻般的感覺,他眼看著那輛靈便而功率大的汽車鳳馳電掣般地從面前駛過,想到了車上坐著的那兩個人,尤其是歐仁,一口潔白晶瑩的牙齒,帶著狡黠的微笑,兩隻手握著方向盤,等待著這個千載一時的良機。

這夠得上是兇殺行為嗎?麥格雷只差一點就已死於非命:猛烈地摔倒在塵土中,遍體鱗傷,可是有誰知道呢?即使悲慘地呻吟幾個小時,也不見得有人來搭救。

此刻,轉身返回旅館為時已經太晚,再說他也不甘心。他已不再在奧迪阿身上打主意,對是否能追上他,是否能讓他開口吐露真情己不抱多大希望。然而他仍執意地跟著咖啡館情者,因為這涉及到有沒有自尊心的問題。

他採取的唯一防範措施,就是把手伸進褲兜,緊握著手槍,並把子彈推上膛。

接著他加快了步伐。他不再和咖啡館侍者保持二十米距離,而是緊緊地跟在後面,以致奧迪阿以為麥格雷馬上要逮捕他,所以也加快了速度。在幾秒鐘的時間裡,這番情景頗有些戲劇性;小汽車裡的兩個人也發覺了這一點,因為他們兩人簡直是緊隨在後面。

林蔭道的樹木和鐵路旁的電線柱子一個接一個地掠過。奧迪阿害怕了,他怕麥格雷,也可能怕他的同謀。當汽車喇叭又一次按響,命令他穿過大街時,他卻在人行道的邊沿停住腳,氣喘吁吁,神色十分慌張。

已經走在他身邊的麥格雷這時看見了汽車的前燈,看見了咖啡館侍者的軟帽和他憂鬱的眼神。

當他緊隨著同路人剛要跨下人行道時,突然產生了一種預感。奧迪阿或許也產生了同樣的預感,可是對他來說已經太晚了。因為慣性已經起了作用,使他朝前邁出了一、二米……

麥格雷張開嘴巴想叫奧迪阿站住。他知道車上的兩個人對這場毫無成果的追逐感到膩味,已下定決心衝上前來,不惜連同他們的夥伴一起,把這位警方人員撞死。

然而還沒有等他喊出聲來,就聽到一陣氣流的震動聲和高速運轉的馬達聲,接著是一聲發問的撞擊聲,可能還有一聲低沉的呻吟。

汽車的尾燈已經離得很遠,一眨眼便在一條橫街上消失了。穿黑衣服的小個子在地面上使勁地用手撐起自己的身子,用迷惘的兩眼瞧著麥格雷。

他那模樣就象個瘋子,也象個小孩。臉上沾滿了塵土和鮮血,鼻子已不象原先那個樣子,撞得面目全非了。

他終於坐了起來,象在睡夢中似地伸起一隻軟弱無力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額,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怪樣。

麥格雷把他攙扶起來,讓他坐在人行道的邊沿,然後不加思索地走到馬路中間把帽子揀起來。他雖然沒有受傷,但也過了幾分鐘才恢複常態。

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只聽見有一輛出租汽車開過的聲音,可離這兒還很遠,在巴爾貝斯林蔭道的那一頭。

「你還算幸運,差一點就被壓死了!」警長一面嘟嚷,一面俯下身子察看傷員。

他用兩個手指仔細地摸著傷員的頭部,以便弄清楚顱骨有否骨折。他讓傷員把兩腿轉動一下,因為他的褲子撕破了,在齊右膝處刮破了一大塊,麥格雷隱約看見了一處嚴重的創傷。

奧迪阿看來不只是說不出話,連神志也不清楚了。他嘴裡不知在空嚼些什麼,彷彿想把一股苦澀味吐出來似的。

麥格雷重新抬起頭來,他又聽見了汽車發動機的聲響,確信這是歐仁的汽車在一條平行路上行駛。接著聲音越來越近,藍色小汽車在離他們不到一百米的地方穿過了林蔭大。道。

他們倆不能再呆在這兒了,因為歐仁和馬賽人絕對不會馬上離開的,他們要想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他們又在附近繞了一大圈,在寂靜的夜裡,汽車的馬達聲一直都能聽見。這次,汽車沿著林蔭大道開過來,從離開奧迪阿只有幾米遠的地方開過去。麥格雷屏住了呼吸,以防對方開槍。

「他們還會回來的,」他想,「而且下一回……」

他把奧迪阿扶立起來,穿過馬路,把他安置在大樹後面一個土台的背後。

小汽車果然又來了。這次,歐仁沒有發現他們,他把車停靠在一百米遠的地方。他準是和馬賽人商量了一番,結果決定不再繼續尋找了。

奧迪阿疼得直哼哼,渾身哆嗦起來。在他摔倒的路面上,一盞煤氣燈照出了一大灘血跡。

除了等待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麥格雷不敢把傷員單獨撂下,自己去找出租汽車,也不願意去按附近一所住宅的門鈴,免得招來一大堆人圍觀。只等了十分鐘,就有一個喝得有點兒醉醺醺的阿爾及利亞人打這兒經過,警長費了好大的勁才向他解釋清楚要叫一輛出租汽車。

天氣很冷,同從默恩出發的那天夜晚一樣,到處呈現一片霜打的銀白色。有時可以聽到從北火車站那邊傳來的鳴笛聲。

「我疼呀!」奧迪阿呻吟著。

他抬起眼皮望著麥格雷,彷彿期待給他一片止痛片。

幸虧那個阿爾及利亞人履行了義務,他們看見開過來一輛出租汽車。司機謹慎地問:

「您能肯定這是車禍嗎?」

他既沒有停住馬達也不準備幫助麥格雷。

「您要是不放心,可以把我們拉到警察局。」麥格雷回答說。

司機終於信服了,一刻鐘之後,汽車在堤岸街麥格雷下榻的旅館對面停下來。

奧迪阿沒有合上眼睛,觀察著周圍的人和物。他表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溫存,使人看到這番情景就會產生憐憫。旅館看守人果然受了矇騙。

「看來您的朋友準是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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