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秦城監獄的6601號犯人

一輛公安部的囚車——不是現在那種警笛鳴叫的囚車,而是一輛普通的小卧車,但它是地地道道的囚車。囚犯就是我。我沒有被戴上手銬,而是像一位首長一樣坐在車內,兩旁有人「陪伴」,但我是地地道道的囚徒。汽車駛出北京的德勝門,一直向北。車內除了不時的嗽叭聲外,再沒有別的聲音,沒有人說話。我不知道開往何處。這是1966年下半年,我國「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快速行駛,到了一座不高的山腳下。從山下到半山腰,築有高高的圍牆,圍牆裡面有幾座樓房,這樓房很特別,遠遠望去,只有凡排小洞洞,大概就是「窗子」。啊!這是監獄,這就是建成不久的秦城高級監獄!在那人妖顛倒是非混淆的年月,多少革命的功臣在這裡吃盡了鐵窗之苦!後來,倖存下來的原北京市公安局長、後任中央調查部副部長的馮基平說:「我要是知道我建的這座監獄是關押我自己的話,我一定會把它建得更好一些。」

一個無辜的人被關進四面不透風的監獄,他的心情是不言自明的。在這時,任憑他是怎樣叱吒風雲的人物,也變得那樣軟弱無力,任人擺布,屈辱、悲哀、憤懣一齊湧上心頭,但也只能停留在心頭!

把我送進這高牆之內,我也並不太感到突然,因為在此之前。我已經坐了三年多不叫監獄的監獄。

1962年9月,正當八屆十中全會在北京召開之際——這樣的會,一向是黨中央做出重大決策、喜訊頻傳的會議,我照例以興奮的心情期待著……。突然,陝西省委接到中央組織部急電:「立即派人護送師哲回北京」。省委當然照辦。我心裡納悶:是調我去北京?又何須「立即」「派人護送」?要處置我嗎?處置我什麼呢?儘管百恩不得其解,也得服從命令。於是,陝西省委「立即」派出秘書長「護送」我到北京。不過我心裡始終是坦然的、踏實的。因為我自己了解我,中央同志和毛主席都了解我。

到了北京,一下飛機,便有車接了直奔中央組織部。一向幹部到此如歸、倍感親切的組織部,此時卻令人窒息。他們讓我坐在一間屋子裡休息,門外工作人員亂鬨哄跑來跑去,互相打聽著「師哲到了沒有」的聲音,我都聽得見。我更加莫明其妙,但是除了等待,還能怎樣?

過了個把小時,副部長李楚離才出現在我的面前,幾句問候的話之後,便陪我驅車到萬壽路招待所去見組織部部長安子文。安向我介紹了十中全會情況,還談到康生在會議上給毛主席遞了個條子:「有人寫小說反黨」等等,接著又說明這些事都與我「無關」,調我回京,只是「為了弄清高崗、習仲勛等人的問題。你過去接近過他們,你應該了解一些問題,你要老老實實,有啥說啥,向黨交代清楚」,云云。他提的問題,可歸納為三個方面:一是我同高崗、習仲勛之間的關係以及全部活動;二是高、習二人都幹了哪些壞事;三是我和他們一起幹了哪些壞事,以及我所知道的應該向黨徹底交代的所有問題。談完後,送我回到家裡。

我本著對黨忠誠老實的態度,以一個黨員應有的責任,想幫助黨把問題弄清楚。可難就難在我找不出壞事,但為了預防自己有好壞不分的地方,只好不分好壞,凡是我知道的,一股腦兒交代。於是用幾天時間,寫了詳盡的材料交給安子文。

在他們看材料的過程中,我有三四天的空閑時間,我便利用這個時間去探望了一次老熟人王世英。此時,王世英任山西省省長,因病在北京療養(我在《我所了解的康生》一文中多次提到他所受的迫害)。他一見我,十分驚訝,說我不該在此時回北京,最好立即回原駐地去。當我告訴他是中央組織部調我回來時,他傻眼了。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他想告訴我「事情不妙」,但他有口難言。我只呆了一會兒,他便送我幾個大蘋果,我明白:他既是祝我平安之意,也是告訴我該告辭了。他送我離去時,緊緊地握了我的手。不料這次見面竟成訣別!

不祥之兆紛至沓來,但我仍無法猜測,我能蒙受什麼禍患?!

三四天過後,安子文對我說:「你的交代,領導(我立即意識到這個「領導」就是康生)看過了,但他說不行,過不了關,交不了卷(這些都是我早已聽厭了的康生慣用的語言)。還要老實交代。」安子文雖然嘴上這樣說著,但我能覺察到他內心的愧疚,他口不由已啊!到了「文革」,他也被打倒了,並被發配到安徽。當他的兒子安民去探望他時,他對孩子說:他一生做過兩件昧良心的事,而第一件就是對不起師哲。我並不怪他,他又有什麼能耐不執行「領導」的指示呢?他自己也同樣逃不脫厄運。

安子文這次同我談過之後,再未露面,過了兩天,由李楚離向我宣布:

「自即日起,你同中央組織部再沒有關係了,你的事由另外一個部門接管了。」這是在中央組織部宣布的,當時便由公安部派來的人把我接走,送到東總布衚衕(原李宗仁的公館)軟禁起來,沒有讓我同家人告別。從此,我便從家中失蹤了十幾年,我的頭上套上了「金箍」,這「金箍」不是用符咒控制,時緊時松,而是用「螺絲」一圈、一圈地緊箍下去的。

自從我被軟禁在東總布衚衕那座樓里之後,唐·吉訶德式的人物同我搏鬥就開始了。三年中同我「談話」的人總有二三十人,加上前後向我要材料的將近百人。開始時還有四五位像是高級一點的(副部長級)幹部,一來到,先要表現出自己的非凡,但頂多一兩次,就不再露面了,其中一個較低級一點的幹部,說他老早就認識我,他在統戰部工作過,還參加過建設民族文化宮的領導工作,我們一開始交鋒就搞僵了,經過幾次折騰,他也不來了。可是隔了一段時間,他又出現了。這次是他一個人來的,表現得非常謙遜和藹,聲音低沉。寒暄過後,他說他對不起我,要我原諒他的粗暴,因為「領導」要求他對我要嚴厲,他是不得已而為之,是違心的。後來知道,那是他即將離開此項工作之前,來向我懺悔的。

接著來的像是一個局級幹部,可能是從外地調來的。一開始也是來勢洶洶,裝腔作勢,大喊大叫,拍桌打椅,以勢逼人。但談不了幾句話,就思路閉塞,語言枯竭,無所措手足,一副狼狽相。我諷刺了他兩句:「演『三堂會審』也沒用,拍驚堂木更沒用,我是蒙冤受害者,但卻不是被人陷害了的蘇三。」不料倒生效了。此後,他再也不敢拍拍打打了。我從他的言變中發現,他每次同我談話之後,都是要向康生彙報的,然後又用康生教給他的那一套來攻擊我。有一次我說:「你這一套,我1942—1943年在延安時,就早已從他的嘴裡早已聽厭了,那時他就是這樣教我們的,但這一套毫無用處,現在就更沒有用處。還來重複這一套,豈非自找麻煩?!其所以沒有用,就是因為它不科學,不實事求是。」這個可憐蟲竟反問我,「在延安時你聽誰說的?」我說:「你自己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如果你願意捉迷藏,那咱們就玩個夠吧。但是我要告訴你:我在延安聽他講的比你在這裡說的還要多得多。不過,這一套過去就不靈,現在更不靈了!」後來有一次他自我介紹說:他在延安楊家嶺會見過任弼時,但「不知為什麼沒有遇見你這位政治秘書!」此話他在以後還重複過幾次,用意何在,不得而知,我看他很象是長征過來的老幹部,執行任務堅決,但是漸漸地也就亮了底。他告訴我:康主教給他的秘訣是對我的每一句話,都要問個「為什麼」,對每一句話都應該提出一萬個「為什麼」,使我永遠回答不完。可是他試驗的結果,自己也覺得十分無聊。於是我們常常只是對坐,沉默無言。啞戲一場又一場演過之後,他再也不來了。

向我問話的人越來越少,只剩下二三人,其中有一位姓段的,是平山縣人。他說:他從未接觸和處理過像我這樣一級的幹部問題,「今天居然出面審查你一一師哲,實在,實在……」。

就這樣度過了二三年,同樣的話不知重複了多少次,實在無話可說了。有一次我自己提出問題,我說:「我們已經談了很多,談了很長時間,但一直未觸及我在蘇聯的十五年,如果你們對這方面有什麼問題,請提出來,我願意澄清。」此人不敢表態,立即跑到樓下去打電話請示,一去兩個多小時,轉回來時則說:「今天沒時間了,下次再談吧。」我明白了,他們同我談話的範圍是康生劃定的,他們絕不敢越雷池一步,而康生對在蘇聯的一段是忌諱的(其原因見《我所了解的康生》一文)。

過了若干天,一個上午,此人又來了。顯然我要談的問題,對康生是個威脅,他自己做賊心虛,不敢讓我談。經過策劃,重新限定了範圍,再把他派來,而來者卻以為他掌握了新武器,神氣十足地來同我搏鬥了。可惜他只不過是主子的傳聲筒,他提的問題是:要我交代毛澤東同斯大林的來往關係。我問道:「是談毛澤東和斯大林個人之間的關係?兩黨之間的關係?還是兩國政府之間的關係?而且是涉及到哪些問題和哪個時期的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還是我國新政權成立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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