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九 同毛澤東「閑聊」

我在毛澤東身邊的18年中,在工作之餘,同他「閑聊」的時候是很多的。那是一種輕鬆愉快的氣氛。說是「閑聊」,這只是現象,就毛澤東來說,除非他睡著了,幾乎沒有閑的時候,「閑聊」只不過是用腦的一種轉換和調劑。所以他的「閑聊」都是有目的的,不是為了了解那方面的情況,就是為了探討某個問題,而且他總是聽的時候多,說話很少。但只要說一句話,甚至一個動作,都有深刻的含義,我總是從他那裡得到啟發和教益。

我們交談的內容,在寫過的回憶錄中已涉及了不少,有一些還沒有機會敘及,就集中在這裡寫吧。

1940年3月23日,我們回到延安。當晚,周恩來就給毛澤東作了彙報,當然也談到我是共產國際派回來的以及我所負的使命等等。所以,毛澤東很快地接見了我。

那是回到延安的第二天中午。周恩來帶我去見毛澤東。楊家嶺,一排石窯洞,毛澤東在門前踱步。我們朝他走近時,他微笑著迎上前來。先同周恩來緊緊握手,接著,周恩來把我介紹給他。當我握住他那寬大敦厚的手時,內心十分激動——啊!這就是我在共產國際看到的斯諾所攝照片上的毛澤東!這就是領導中國人民翻身求解放的毛澤東!這就是我們朝思幕想、做夢也想見到的偉大領袖毛澤東!現在我正站在他的面前,正握著他那改天換地的大手!

毛澤東見我有些緊張,便風趣地說:「你的面孔象XX,你的風度象XX。」但我對中國同志不熟悉,他說的人,我根本不知道是誰,也沒記住他說的那些人的名字。只是眼睛盯著毛澤東,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周恩來見我不知所云忙解釋說:「這些人他都不認識。」毛澤東立即話鋒一轉,又問:「你是哪裡人?」

「陝西韓城人。」我回答。「噢,你和司馬遷是同鄉。」這句話一下就把我和他拉近了。我說不清對他是佩服?是崇敬?還是親近?或者三者都是。他的知識那麼淵博,他能和任何人找到共同語言,他那腦海的容量究竟有多大?!

接著,他談起了韓城境內的龍門;談起了「禹門三疊浪,平地一聲雷」的出處;談起了黃龍山的走向,說延安的嶗山也屬黃龍山山脈,黃龍自西向東,綿延至韓城境內。

我說自己幼年時,家鄉土匪蜂起,群眾經常鬧「跑賊」,人民生活極不安定,時常處於驚恐懼怕之中。老百姓家中的財物被搶掠,人被綁票,甚至被殺害。聽說當年黃龍山就是土匪窩子。

毛澤東笑了,恢諧地說:「楊虎城將軍也是黃龍山上畢業的。」

我又驚訝了,隨口說:「我們家鄉人員叫他乳名『楊九娃子』。」

他又問了我的家庭情況和經歷等,我只簡略地介紹了一下。在以後的接觸中,又有多次較深入的交談。不過在這初次的會見中,通過這些簡單的對話,他已把我的基本情況摸清了,也掌握了。而我同毛澤東的接觸也就從此開始了。

在會見毛澤東結束時,毛澤東語重心長地說:「不僅要能吃麵包,還要能吃小米子。」

我十分懂得他的意思,他是希望我在中國革命的洪爐中鍛練,在艱苦的環境中奮鬥。我心中的話是:「我再也不離開祖國了!」在此後,我和毛澤東的接觸漸漸多起來。我們在工作中間休息時,晚飯後在延河岸邊散步時,或行軍路途中,都是我們「閑聊」的好機會。我們在交談中交流了思想,交流了感情;他從我這裡了解了我的身世,了解了許多蘇聯和共產國際的情況,我從他那富於哲理的言談中,受到了很多的教育和啟迪。

雖然在同毛澤東的初次會面時,他對我已經有了基本的了解,但他並不就此止步,他還要對我有更多的了解。在以後的閑暇時間裡,他仍要我談自己的出身和經歷。我也願意毛澤東對我有更多的了解,所以,只要他願意聽,我就談。

我向他介紹了我的出身。

1905年農曆5月24日(公曆6月30日)我降生在陝西省韓城縣(今韓城市)井溢村。

在我降生和度過幼年、少年的家庭中,談得較多的是我的母親。因為我的母親太賢惠,我太思念她了,總是不知不覺地想她、談她。

母親出生在韓城西原村一戶富有的吉姓家庭。幼時,聽大人們這樣說:一天早上,我的外祖父起床後來到院中,一陣清香撲鼻,他以香覓蹤,發現一朵紅艷艷的玫瑰花開放了,只此一朵!而花開之時,也正是我的母親降生之時,外祖父正在為剛剛來到人間的女兒思考著名字,看到玫瑰花僅僅開了一朵,又是那樣的婀娜多姿,他默念著「一朵紅,一朵紅」,忽然靈機一動:「對,女兒何不叫『一朵』!」這就是我母親名字的來歷。

母親自幼生活的那個家庭,物質生活是比較優越的,但是孔孟之道,而「三從四德」是教育女子的核心。她就是在這種封建禮教的束縛下,15歲做了媳婦,苦難便伴隨著她的終生。

現在十五六歲的女孩,正是最無憂無慮,求學上進之時。可是那時候的女子,十五六歲就算是大人了。我母親是千千萬萬勞動婦女中的一個典型。她那矮小瘦弱的身軀,童稚未脫的心靈,卻挑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擔。

她伺候公婆,一絲不苟。從16歲就生兒育女,共生養了9個孩子,長大成人的7個。在那個年代,孩子的成活率如此之高,應該完全歸功於我的母親。每個孩子都是她的心頭肉,她不讓他們受到半點的委屈,除了田間的農活外,全家十來口人的吃、穿、用都出自她的雙手。而她的針線恬和食品製作,在全村都是鼎鼎有名的。婦女們都以她製作的衣物、飲食為最高標準,推崇羨慕之至。

現在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位治家能手,全家的頂樑柱,卻備受虐待!在那個愚昧野蠻的時代,婆婆以虐待媳婦為享受;丈夫罵妻子是他的「尊嚴」。我的母親每天生活在恐怖之中。只要聽到丈夫同婆婆嘀咕,或聽到丈夫的腳步聲,她就嚇得哆嗦成一團,因為緊接而來的就是拳腳相加,她的身上總是傷痕纍纍。

他們的打罵是不需要什麼理由,更無需講什麼道理的,什麼都可能成為他們打罵的借口。例如:有一次母親搬糧食,她端著裝有幾十斤麵粉的簸箕從院子穿過。由於沉重,她使出全身的力氣,臉都掙得通紅。婆婆卻說她看到大門外的野男人,所以臉紅了。不用說,又是一頓毒打。(因此,我也悟出:「欲加之罪,患何無辭」正是伴隨封建主義而存在的,在中國有著很深的根源!)

曾經給過她無限溫暖的娘家,對她的苦難卻是絲毫無能為力,因為「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啊!

她也只能聽天由命,仍以孝敬公婆、做賢妻良母為本分,忍辱負重,忍氣吞聲。因為在那個社會,「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是公認的道德準則,絕不能越雷他一步。

我長到13歲時,便以男子漢自居,挺身而出,捍衛母親。父親大概意識到得罪不起兒子,才漸漸停止了對母親的虐待。後來聽我的女兒秋朗說:她的祖母在我離家的十年中,常常因思念她的長子(我)而落淚。

(秋朗夾敘:現在照顧我父親的阿姨常說:「你爸爸那麼大歲數了,說起他媽掉眼淚。」可見他們母子情深,可見他太同情我的祖母了。其實我和他一樣,說起祖母,眼淚總是止不住。)

我的母親只活到51歲,那時我正在蘇聯,既未能對她養老,更未能力他送終,遺憾之至,奈之何哉?

毛澤東在聽我這些敘述時,頗為動容。原來他也有一位善良的母親,他也非常愛他的母親。他說他的母親從不訓斥他,不指責他,但他從母親身上學到的東西最多。

1919年他在長沙教書時,母親患病,他把母親接到長沙治療,不幸病情惡化,與世長辭,終年才53歲。他當時寫了《祭母文》寄託哀思。他還給我背了一遍,我未能記住。後來我到韶山參觀時,在他父母的合葬墓前,看到了這塊碑文,並仔細閱讀過。記得前面幾句是:「吾母高風,首推博愛。邏選親疏,一皆覆載;愷側慈祥,威動庶匯。愛力所致,原本真誠;不作誑言,不存欺心……」

我們的母親多少相象!

我的祖父不識字,是個勤勞憨厚的農民。他就憑自己的雙手,在村西北的山腳下,開發王長溝那石頭山,整治成層層梯田。他一年到頭,面向黃土背朝天,省吃儉用,積攢家業,竟蓋起當時是相當高大的一院房子。唯一不稱心的是子嗣乏繼,從明朝時,師家兩兄弟移居井溢村後,二人即分為南門、北門。南門人口興旺,北門人口稀少。這在封建社會便形成了強弱對比。北門甚感壓抑、不光彩,甚至受欺。我的祖父就是北門這一支的。

祖父的前妻早夭。光緒18年大災荒,餓殍遍野。一個大姑娘夜裡聽見父母商量要吃她充饑,便連夜逃了出來。在野外遇到我祖父的表兄,經他撮合,祖父收留了她。她就是我的祖母。

祖母生育了子女四人,只成活了我的父親一人。人們時常稱我的祖父是「十畝田裡一枝谷」,形容其人丁的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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