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明月秋霜

「鏟共團」。殺人場。剖腹挖眼,割掉下身。蔡濟璜、劉文尉血柒林店河。

王幼奏「暗渡陳倉」遭槍殺。「清鄉團」血洗黃麻。

省委指示。木城寨會議。閔家祠堂的72條好漢和53支長短槍。

忠汝沒有了,志仁沒有了,許多的同志都沒有了……

「他們因為所信的主義,犧牲了別的一切,用骨肉砸鈍了鋒刃,血液澆滅了火焰。在刀光火色的衰微中,看出了一種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紀的曙光。」

此刻,當吳光浩帶著突圍出來的部分人馬來到黃安城北20里的古峰嶺時,他並不知道,這樣的話是偉大的魯迅先生,深深地寄予革命者的同情和期望。但是,當他周圍多是扛長矛、拿大刀的農民義勇隊隊員,呼喊著要「打回去,替潘司令報仇」時,他卻強壓悲憤,以異常冷靜的口吻,一字一頓他說:「革命是長期的,我們不能為一座城池就和反動派拚死,將來總有一天,我們會再次把黃安打下的。同志們的血,都不會白白地流!」

一樣的沉痛,一樣的悲壯,同一時代的智識之士和勇猛的鬥士,似乎都在近乎天籟的魂魄飛揚之時,期待並追求著「一種薄明的天色」。

然而,1927年的冬天卻是血淋淋的,異常寒冷。

11月中旬,桂系軍閥打敗統治湘、鄂、皖三省的新軍閥唐生智,於15日佔領武漢三鎮。從此時起,至1929年4月桂系軍閥退出鄂境,這一年半時間,是湖北歷史上最黑暗、最恐怖的歲月。長江兩岸,到處都是殺人的槍聲,荊楚大地,頓然沉浸在血泊之中。

當年的項羽,在四面楚歌聲中,尚有餘暇而飲酒唱和「虞兮!虞兮!奈若何」!

而今,在國民黨第十二軍教導師突襲黃安城、血腥殺戮鄂東軍的同時,武漢三鎮同樣處於腥風血雨之中,繼國民黨左派著名人士李漢俊、詹大悲被捕殺之後,鄰近詹大悲居住的「共產黨大頭目」董必武,竟來不及告子別妻,在一片追殺聲中,不得不連夜潛入法租界的朋友家。第二天夜裡,方趁夜色而化裝成水手,才得以登上英商安慶輪,從此告別武漢,流亡日本,幾經周折,半年後才到達社會主義蘇聯。而自董必武逃亡日本之後,從兩湖到沿海,各路起義軍紛紛落馬。曾經異常勇敢地領導著湖北各地秋收起義的省委書記羅亦農、陳喬年(陳獨秀之子),亦在上海相繼被捕,慘遭殺害。

吳光浩的人馬剛剛退到七里坪,尚未站穩腳跟,聞清霖部的追兵、河南光山的紅槍會,就從四面八方圍追打殺過來。這時天色尚未大亮,黎明時的寒冷,正霜一樣地蜇殺著這支剛剛從血里火里殺將出來的隊伍。聽到了四周的吶喊聲、槍炮聲,吳光浩知道他們是追殺過來了。情況嚴重,看來他們是大有不消我們不止的勢頭!在這樣的時候,拼是沒有出路的,除非拼個魚死網破。可如此以來,這支隊伍怎麼辦?以後的革命誰來搞?!不行,說什麼都得把這支隊伍保存下來。這不僅僅是忠汝的遺囑,更是革命鬥爭的需要。

所以,無論正在節節逼近的槍聲和吶喊聲是怎樣的囂張,吳光浩卻是十分的沉著,耐心地對周圍同志做著解釋的工作:「到了這時,我們只有分散開來,先把自己保護起來,才能圖謀日後的報仇。如果我們都拼了,那就會徹底完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何況我們只是暫時迴避。就這樣,我現在命令:所有人馬,立即分散隱蔽起來,保存實力,就是最大的勝利。」

槍聲越來越急,喊聲越來越緊,但圍在吳光浩周圍的人馬,卻沒一個人動。吳光浩急了,隨即拔出盒子槍,「砰」地朝天放了一槍,這才有人開始朝北面的山林撤退。等所有人都在「嗖嗖」作響的槍聲中,一步一回頭地撒進了北面密密的山林時,吳光浩正要尋一處隱蔽的地方藏身,吳煥先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到了他的背後:「快跟我走!」

「誰?」吳光浩一下跳了起來,但等看清是吳煥先時,才忙把槍收了起來,驚訝地問。

「你怎麼來了?」剛才他還在想,要不要先到太平寨先躲一躲,然後再看看麻城的情況。自從部隊突出黃安之後,蔡濟璜和他就失去了聯繫。還有戴克敏、吳煥先、劉文蔚、汪奠川、王樹聲等,也都不知去向。沒想吳煥先卻突然出現了,他實在是又驚又喜,只問了一句,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吳煥先卻裝著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見吳光浩先是一驚,就得意洋洋地反問了一句:「我怎麼就不能來呢?」

正說著,「嗖」的一聲,一顆子彈就從他的耳旁飛過,不偏不倚,正好扎在他身後的一顆樹榦上。緊接著「嗷嗷」亂叫的吶喊聲也一聲一聲地飄了過來。

「快走!這裡不是久留之地!」說著,吳煥先一把扯起吳光浩,飛身就往更深處的林子跑了進去。足足跑了兩個多小時,吳光浩和吳煥先才擺脫了敵人,按照吳煥先的提議,他倆準備到他的一個親戚家躲一躲。

「他家離這兒不遠,是過去紅學的學友。也算是親戚吧,咱先到他家看看去。」

東藏西躲,倆人好不容易來到吳煥先這位親戚家。這位親戚的眼睛卻只盯著吳光浩看。

「這是我們司令,我倆想在這呆幾天。」

親戚卻不答話,還是盯著吳光浩看。

吳光浩笑嘻嘻地看著他,也不言語。

其實打一進門,他就發現這「親戚」並不是什麼好親戚。但見吳煥先好像是很熟識的樣子,又是端水,又是找煙,就沒怎麼往心裡去。但見這會兒這位「親戚」還是不開口,臉上也不露點兒笑容,吳光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隨時撤退。同時,他用眼睛給吳煥先暗示了一下,但吳煥先卻深然不覺,沒事人兒一樣的。

「這傢伙,什麼時候認的這門親戚。說不定,今天就得栽在他手裡。」吳光浩想。

果不其然,等他們倆人都坐下來端著碗喝水時,那親戚這才訕笑著說:「你倆先坐,我去買盒煙去。」

「好的好的。」吳光浩這也才說第一句話,說著就站了起來。但等那親戚一出門,吳煥先也「嚯」地站了起來,拉住吳光浩的手:「快走!」只說了一聲,人就躥到了院子的後牆跟。原來,這傢伙心裡也是有數的。吳光浩急忙追了過去,吳煥先卻飛一樣的,一翻身就騎在了牆頭上。一把拉過吳光浩,跳下牆,一前一後,不顧命地就往山裡跑。

不多時,那親戚家的後牆上,便就冒出了十幾顆冬瓜一樣的腦袋。一聲槍響,十幾個人馬也紛紛落地,隨著吳光浩他們跑過的方向,又是打槍,又是喊叫地追了過去。

這已經是12月6日的下午,黃安城的血跡隨著敵教導師的追殺,也點點滴滴地,蔓延到了七里坪。

文昌宮前,成了敵教導師及土豪劣紳的第一個殺入場!

雖然只有一個上午的時間,雖然敵人還在忙於追殺逃得四散的鄂東軍和農民義勇隊,可他們的「鏟共團」卻蒼蠅一樣,一嗅到血腥和腐臭氣味,便嗡嗡嚶嚶地開始叫喚了。

藍天像冰凌,太陽像豬血。

七里坪沒有來得及逃脫的93名無辜的群眾,被「鏟共團」押到了文昌宮前的平壩上。

地主老爺們來了,他們穿著長袍、馬褂,戴著瓜皮帽。有的耳朵上還套著用兔皮做成的耳套,有的把尚好的狐狸皮圍在脖子上。即便如此,他們還不時地感到寒冷,跺腳、哈氣、搓手、搓背、揉耳朵。但他們的心情卻是格外地快活。

「赤佬」尚未押到殺人場,他們便老鼠一樣,「吱吱吱」地開始竊笑。

「不鬧了吧,娘的!」

「聽說那姓潘的腸子都給打出來了,可還吱吱哇哇亂叫喚。」

「叫喚了怎麼樣?還不是一死。年輕輕的不學好,鬧什麼『共產』」!

「還有姓吳的,硬是讓逃跑了。」

「跑不了,等著瞧吧。到底都是死路一條。」

「媽的,燒我的房子……」

「分我的地……」

「給他個縣官不坐,他要坐州官。」

「這下可好,快看,快看,來啦!」

「來啦,來啦!」

「來啦——」

真的來了。歷史就像這些手無寸鐵、衣衫襤褸,面呈悲痛、憤怒甚至是麻木、獃痴之色的黃安人一樣,他們的胳臂被反綁著,他們的身子被麻繩一個一個地牽聯著,有的光腳,有的袒胸,有的蓬頭垢面,有的渾身都是柴禾,在冬天這片屬於他們自己的土地上,一步一顫地,向著死亡走來,也向著70年後的歷史追尋者的眼睛走來!

「機槍準備——」

隨著一聲獸一般的嗥叫,國民黨的機槍毫不客氣地架在了他們面前!

「預備——」

「等等,等等!」軍官的白手套舉在空中,正要隨著尚未出口的那一個「放」字劈將下來,圍觀的長袍馬褂中,卻殷勤地跑出一位戴兔皮耳套的「老爺」。

「還有什麼事?」軍官有些不耐煩,這個不識時務的傢伙,顯然是破壞了人家動作的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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