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造雲子:我與邵德

我不知道我昏睡了多久,期間醒過來一次,洞口射進來的光線微微泛紅,應該又到黃昏了吧。孩子們趴在洞口,貪婪地望著外面,這應該是他們第一次看到這麼美麗的夕陽,看到這美麗的世界。

我抬了抬頭,全身依然無力。我想要說些什麼,可張了張嘴,意識再次模糊,只能重新閉上了眼睛。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第一次與他在奉天城相遇——他始終沒有叫過「奉天」兩個字,只承認那是瀋陽……

那晚,剿匪司令部與關東軍司令部進行聯誼,地點選擇在豪華的麗春舞廳。我化名孫舞陽,提前兩個月潛伏進了麗春舞廳,做一個普通的歌女。我在舞台上悠悠地唱著一首日文歌,眼光始終注視著坐在剿匪司令陸正海身邊的一個男人身上。

那個男人長得並不好看,濃眉大眼,臉上還布滿著橫肉。嘴唇四周與下頜是青紫色的胡碴兒,碩大的喉結,在吞下清酒時上下動著。

那晚的我在等待機會,等待他和其他男人一樣,色迷迷地看過來,然後,我便會回報一個意味深長耐人尋味的媚笑,期待著他在宴會散場後殷勤地邀約我。

他始終沒有望向我,表情木然地坐在陸正海身邊,紋絲不動。時不時有些關東軍低級士官過去和陸正海碰杯時,他也不過是點點頭,揚起脖子,喝完手裡的那杯酒。他望向我們大日本關東軍軍官的眼神,隱藏著一種克制。這眼神我們很熟悉——很多中國人在面對我們時帶著討好的表情,但眼裡藏不住他們內心的厭惡。除了陸正海這種徹底的中國漢奸,打從骨子裡都透著一種沒有了良知的諂媚。

我的任務就是必須潛伏進入陸正海的家庭,軍部雖然對陸正海多年來的表現非常滿意,可陸正海的兒子陸旭多年來一直不在日佔區。有情報反饋:說當時中國共產黨情報機構的高級軍官里,便有一位姓陸的男子。據稱:這位姓陸的軍官被授予的工作,就是聯繫東三省的皇協軍軍官,進行秘密策反。

於是,陸正海的這個兒子,便進入了特高課懷疑的範疇。陸正海身邊有我們的很多眼線,但陸正海老謀深算,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會流露出一絲破綻。特高課最後決定派我潛伏進他的家庭,希望通過更深一步的偵察,來達到對他最終的考驗。

陸正海的妻子姓姜,是上海一個中學以前的教師,相信在她身上找不出什麼突破。於是,特高課瞄準了陸正海的義子,一個東北講武團畢業的單身高級軍官——邵德!

我唱完了幾首小曲後,故意舉著酒杯,走下了舞台。為了不引起懷疑,我先舉著酒杯走向了關東軍的高級士官們。在滿洲國駐防的日軍高級軍官,都是非常克制的,因為當時我們日本已經把建設滿洲國放入了國家之本。我們耕耘朝鮮那麼多年,讓整個朝鮮心甘情願地被我們奴役,並為我們的聖戰忘我地投入。所以,當時對滿洲國的遠期構思,也是沿用對朝鮮的治理方案:首先是讓東三省從中國的版圖上獨立出來,包裝好他們的溥儀皇帝。再輔以小恩小惠,讓滿洲國的人民接受與認可我們。所以,在東三省服役的日本士兵們,軍紀相對來說還不錯,對普通老百姓盡量做到表面上的乖巧,雖然私底下軍隊內部對中國百姓的殘害令人髮指。

日軍軍官都很客套地和我喝了酒,然後,我穿著旗袍,裝醉搖晃著身子往陸正海那邊走去。陸正海的妻子是上海人。在我投入到孫舞陽這個角色前,曾好好地惡補了上海話。於是,我故意裝著微醉,帶著一點上海口音對陸正海舉杯道:「這位就是陸大司令吧!阿拉(我)敬您一杯!」

陸太太果然激動了:「儂(你)上海銀(人)?」

我微微一笑,說:「是啊!阿拉上海銀!」

陸太太連忙站了起來,拉著我的手在旁邊坐下,換上了字正腔圓的官話對陸正海說:「你看看,我們上海女人就是水靈,穿上旗袍後哪個不比你們東北女人好看?」

陸正海點點頭,笑著對陸太太說:「好看!我也沒說過你們上海女人不好看!」

陸太太也笑了,拉著我的手說道:「我跟著我家老頭子出來幾十年了,家鄉話都說不好了!他們軍隊里那麼多太太,就沒遇到過一個上海人,今天見到你,也算緣分!」

我靦腆地一笑,故作矜持地發問:「您是……」

陸太太搭著我肩膀說道:「你叫我陸太太就是了,我姓姜。」說到這兒,陸太太突然瞟了一眼端坐在身邊的邵德,改口道:「你叫我姜阿姨吧!親切些!」

我應了一聲,端起酒杯站起來敬他們一桌人。陸太太見我對她仍然有點客套,便也沒再繼續深聊。

我始終注意著邵德,邵德抬頭隨意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完全沒有其他皇協軍軍官的輕率和無禮。僅僅和我輕輕地碰了一杯,然後一飲而盡。

我對陸太太微笑著點點頭,轉身往其他桌走去。我知道,火候未到,我不能著急。

宴會結束時,已是半夜。陸正海與軍部的一些高官們客套地道別,領著陸太太、副官往外走去。邵德也一聲不吭地跟隨其後。

當他們正要上車的時候,我故意在不遠處發出尖叫聲。我坐在一輛黃包車上,特高課的特務偽裝成一個頭上打滿髮蠟的年輕男人扯住我的皮包,大聲地罵道:「臭婊子,不識抬舉了吧?翅膀硬了就想飛了不成?」他另一隻手往前一伸,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在了我的臉上。

我努力擠出眼淚來,雙手死死地抓住皮包:「李文浩你這王八蛋,我咒你們全家不得好死!」

說話間,我眼睛的餘光偷偷地往陸正海那一撥人瞟了一眼,陸正海依然微微笑著,彎腰往車裡鑽。陸太太卻瞪大了眼睛,盯著我這邊。

陸太太正要說出什麼,陸正海的大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往車裡面拽。邵德也看著我這邊,還是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車裡的陸正海似乎說了句什麼,邵德便朝車裡面點了點頭。然後汽車發動了,絕塵而去,邵德卻沒有上車。

就在這時,特高課的特務一把揪住了我的頭髮,把我從黃包車上拖了下來,摔到了地上。他抬起腿,在我身上用力地踢著,繼續罵道:「小騷貨,今天不把你打疼了,你就不知道老子的厲害。」

我仰著臉,任由這個特務使勁踹,故意揚起脖子大喊:「打死我啊!嗚嗚!打死我,你看日本憲兵會不會斃了你!」

特務陰森森地笑道:「打死你老子也有上頭罩著。」

正說到這兒,一隻粗壯的手臂揪住了一直做戲的特高課特務。是邵德!只見他瞪大著眼睛,低吼道:「我倒想知道,上頭是誰在罩著你?瀋陽城裡做官的多,我現在斃了你,對外稱『不知道是誰家的狗』,你信不信?」

特務故意囂張地把手一甩。「嘿!今兒個還碰到個英雄救美的!」說完瞅了瞅邵德的肩章,接著說道,「我還以為是個多大的角色,小小的一個少尉軍官,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我告訴你,你這號的小軍官我見得多了。我可是給日本人辦事的,是憲兵隊的人。你動手試試!」

邵德的臉陰沉沉的,一腳把特務踹倒在地,掏出腰上的手槍:「行!我現在就斃了你!」說完他就勢要開槍。

地上的特務馬上軟了下來,假裝抬頭看了一眼麗春舞廳上面掛的「奉天關東軍司令部與剿匪司令部聯誼活動」的橫幅,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是陸司令的人?」

邵德沒有說話,瞪著他。

特務連忙從地上爬了起來,邊往後跑邊罵道:「小婊子,今天算你運氣好!我們走著瞧!」

邵德把槍放入了槍套,對我伸出手來。我抬頭看著他,他的背後是麗春舞廳的霓虹燈,使他面對著我的整個身體只是一個背光的黑影。寬寬的肩膀,粗壯的雙腿如鐵塔的支架般支撐著結實的身軀,讓蜷縮在地上的我出現一種錯覺,似乎我真的入戲成為了所扮演的懦弱小女人。而他,就是能帶給我安全與溫暖的那個男人。

「呀呀」的尖叫聲把我從甜美的夢境中驚醒,我睜開眼,面前是那群孩子們怪怪的臉龐。見我睜開眼,他們都努力地把嘴角往上揚起,露出他們特有的詭異笑容。這笑容在我眼裡,卻又是那麼可愛。我試探著支撐起身體,用手肘支著坐了起來。洞口微微發亮,從我第二次暈過去到現在醒來,應該又過了一整晚。現在拂曉的光,正毫不吝嗇地照耀著這個陰暗的角落。

一個興奮的叫聲傳了過來,我望過去,只見有一個孩子正趴在洞口,欣喜地叫喚著,然後頭朝著光,往外望著。

其他的孩子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歡呼雀躍著從我身邊跑過,往洞口飛快爬去。他們圍成一團,面朝洞外,嘴裡發出「嘖嘖」的叫聲。

我爬了起來,好奇地走去。終於,我看到了讓他們為之激動的一幕:遠遠的天邊,一輪紅日正緩緩升起,溫暖的太陽普照著這個美麗的世界。整個畫面是那麼美,美到連我也忍不住驚嘆。

是的!我的孩子們!這才是真正的世界,才是你們本應該接觸的完整的大自然。在遠山以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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