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曹正:漢奸的顧忌

我叫曹正,是一個連自己也深惡痛絕的漢奸。

河南鄭州鄉下的曹家村出了兩個讓整個家族覺得有頭有面的人。一個是我遠房堂兄曹孔。他很多年前就走出曹家村,參加了北伐軍,據說還進過黃埔,回曹家村是騎著高頭大馬佩著駁殼槍的;第二個就是我,父親把我送去德國留學,要我學機械,希望我能帶著學到的西洋兵器製造知識,回國為中華民族的崛起作出貢獻。然而,到了德國後,我學的卻是物理學。原因有二:第一個是因為當時愛因斯坦先生還沒有離開柏林,他的一堂關於量子力學的課程深深地吸引了我。也是從那堂課開始,我成為了虔誠的相對論擁護者。而第二個原因很簡單,是因為物理系的一個女人,一個叫阮美雲的女人。

認識美雲時我才二十一歲,當時是1933年。美雲大我一歲,我是在一干中國留學生的聚會上認識她的。當時,美雲正站在大夥前方的高台上,慷慨激昂地發表一些民族如果要強盛,國家就需要民主的大道理。她演講時很激動,聽她演講的很多留學生也頻頻點頭,甚至有個別人還偷偷抹眼淚。畢竟由於我們國家的貧窮與落後,中國留學生在當時較為先進的德國始終受到歧視。

美雲那晚具體說了些什麼,我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那晚的她留著短髮,頭髮上別著一個金色發卡,穿著一套灰色長袍,這讓她和身邊一幹完全西化打扮的中國女學生明顯地不一樣。我穿著一套剛剛量身定做好的西裝,系著一條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好看的領帶站在台下。我參加這個聚會的初衷其實是想讓更多的人看到我的新西裝,並不是為了聚會宣傳的民主救國的綱領。

於是,我莫名其妙地愛上了阮美雲。幾天後,我找到了她所選修的所有科目,傻傻地出現在所有能和她接觸的場合里。

但比較起阮美雲每天所關心和思考的一切來,我又總是顯得那麼地卑微和可恥。美雲在耐心地做著筆記,我傻傻地看著她粉嫩脖子上那塊心形的黑痣發獃;美雲在圖書館裡靜靜地看書,我在書架旁等著她身邊座位上的學生早點兒離開;而美雲在課餘時間參加各個社團活動,在為民族的崛起發表演講時,我卻滿腦子想著要如何開口約她出去喝杯咖啡。

然後美雲戀愛了,男人是中華救國會的會長,也是我的河南老鄉,叫黃碧輝。黃碧輝戴著個大大的黑邊眼鏡,和人交往時顯得有些拘謹木訥,但上了講台喊口號時,卻有著異常的澎湃豪情。奇怪的是,我對黃碧輝沒有一絲嫉妒和仇視,相反,我覺得他才值得美雲去愛,才是能和美雲相匹配的男人。而我在他們面前總有種自卑感,覺得自己是個猥瑣的小人。

慢慢地,我變成了一個會經常出現在黃碧輝和美雲身旁的沉默寡言的男人。我戴上了和黃碧輝一樣的黑邊眼鏡,西裝也一直壓在箱底,長年穿著出國時的那套灰色長袍。我總覺得這個模樣才能和美雲他們走到一起。我也躍躍欲試地想要像黃碧輝那樣能夠在講台上激昂地喊口號,可每每站到台上卻又臉紅結巴,吞吞吐吐說不出話來,儘管台下黃碧輝和美雲都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我。

在德國的四年里,儘管我始終得不到我心愛的人,但現在回想起來,那四年卻又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四年。最起碼,那四年里我差不多每天都可以和美雲見面。而我現在的生活呢?不過是一個良心時刻受著譴責躲在遠山叢林里的可悲的人。

1937年年初,日軍不斷挑釁,試圖踏入中原。大家在德國看到報紙登載的新聞後都很憤怒,其實也可以說是美雲和黃碧輝他們憤怒,我壓根兒就不關心這些,我只是因為美雲憤怒,才咬牙切齒地咒罵。當時中華救國會的很多人都哭了,包括剛到德國的那兩三個新生。黃碧輝拿出了一封從南京寄過來的信,是他一個從軍的親戚寫來的。信上要求黃碧輝回國從軍。黃碧輝激動地給大夥讀了這封信,信的最後幾句我還記得:黃兄!此等國家存亡之際,吾輩尚不挺身而出,更待何時?

黃碧輝當時就表態,要應這個親戚之邀,回國從軍。現場很多留學生都很激動,對黃碧輝說道:「算上我一個!」

黃碧輝拿出了紙筆,現場統計了想要入伍的人數,一共有三十二人。名單里自然有我,原因是那名單上第一個名字就是阮美雲。

我們抵達廣州的時候,當時國民政府派了幾名軍官前來接待,安排食宿。來接待的官員說:「你們這群留學生的歸國,讓包括委員長在內的高層們感到欣慰。有爾等知識分子加入我們中華鐵軍,相信小鬼子被趕回日本指日可待。」

雖然我們這群留學生歸國受到了委員長的褒獎,但卻並沒有因此而受到重視。很快,我們就被分到了部隊。我和黃碧輝以及美雲到了當時駐守北平南苑的二十九軍,美雲在師部做文職,我和黃碧輝被分到了北平城外一個普通的連隊。也是到了連隊後,我才改口不叫他會長,和大家一樣叫上了他的大名黃碧輝。

二十九軍武器並不多,大刀倒是很充足。二十九軍所引以為豪的,也是這一把把大刀。我和黃碧輝都領了一把非常沉重的刀,我們模仿老兵用紅色綢子包在刀把上,並將留出的一截打個結,顯得威風凜凜。然後老兵們每天早上教我們這些新兵蛋子耍大刀。我記得當時北平城裡的老百姓經常會來營房外看我們練刀,面帶笑容地豎著大拇指。當時北方戰事將至,北平城裡的百姓所驕傲的是:「只要有二十九軍在,北平城就固若金湯。」

1937年7月,盧溝橋事變震驚中外,美雲所在的師部也遷到了南苑,戰事一觸即發。七月中旬,日軍到了北平城外,我們的部隊嚴陣以待。七月二十七日半夜,美雲偷偷地來到了我們陣地,和黃碧輝兩人一起出去了,一宿沒回。二十八日清晨,日軍便對我們南苑部隊開始了總攻。

我記得當時陣地上屍體橫七豎八地擺著,我們所引以為豪的大刀,壓根兒沒有機會用上。我和被分到北平的學生兵一起蜷縮在戰壕里,手心全是汗,互相鼓勵著對方,同時又互相嚇唬著彼此。至於槍炮聲是如何來到我們陣地的,我沒太多印象了,我只記得轟隆一聲炮響,身邊很多的學生兵就被炸得血肉模糊,而我則被大炮給震暈了過去。

等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被綁得像粽子一樣,身邊還有數十個和我一樣被綁得結實的戰友。身旁的鬼子表情很嚴肅,不遠處還有幾個鬼子正用鐵鏟在地上挖坑。

我雙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身邊一個戰友低聲說道:「這些鬼子兵挖坑是想要幹嗎啊?」

沒有人回答他,我們都不敢把即將面對的結局用言語表達出來。

坑挖好了,鬼子用槍逼著我們往坑裡跳。當時很多人都在破口大罵,但身上的繩子卻讓我們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我摔到坑裡時,已經恐懼到了極點,當時想著自己就要這樣完結生命了,可是我生命中最為關心的女人卻完全不知道我對她的愛。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是那麼地窩囊,相識四年居然不敢向她表白。此刻,我即將失去生命,只怕,以後再也沒有機會向美雲表明心跡了。愛情,命運,一切都讓我感到無能為力。

很可悲,我雙腿間濕了。

就在上面的鬼子揮舞鐵鏟的時候,一陣汽車的轟隆聲傳了過來。我們頭上撒落的泥土停下了,然後是鬼子們的交談聲。最後一個鬼子在上面用生硬的漢語喊道:「曹正的幹活?有沒有?」

我毫不猶豫地大聲回答道:「我就是!」

上面的鬼子伸了一根長長的棍子下來,棍子末端還有鐵鉤,鉤住我身上的繩子。我清楚地記得我的身體緩緩往上升的同時,眼前的那幾十個戰友看我的眼神。有人羨慕,但更多的是鄙夷,彷彿他們在那時就看出了我即將成為漢奸。儘管當時我還只是個戰敗被俘後尿了褲子的中國士兵。

我被鬆了綁,幾個鬼子把我帶上了一輛吉普車。車開了很久,進入了日軍在北平城內的臨時司令部。一路上沒有人和我說話,我也不敢問,就被關進了一個有床有廁所的小房間里。過了一會兒,又有人給我送來了乾淨衣服和晚飯,並用含糊不清的中國話說晚上有人要見我。我在迷惑與惶恐中換下了身上的軍裝,接過鬼子遞過來的飯菜。雖然毫無胃口,但肚子不時傳來的咕咕聲在提醒我,必須要補充足夠的食物,因為不知道下一頓飯什麼時候吃,還有沒有機會吃。

果然,吃完飯後有鬼子打開房門,緊接著進來一個看上去貌似慈祥的日本軍官,臉圓圓的,白白胖胖,留著仁丹鬍子,腰上別著精美的指揮刀,看樣子他的身份應該高於其他鬼子。

兩個鬼子一左一右站到我身邊,白胖軍官坐在我面前的凳子上,對我友善地笑笑說:「曹先生,我的部下對閣下如有冒犯之處,請多多包涵。」

說的是中國話,並且是字正腔圓的河南口音。我心裡第一個想法是:這難道就是偽滿國的高級軍官不成,可為什麼沒有穿偽滿軍官軍裝,而是穿著日軍軍裝呢?

面前的白胖軍官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然後換上了北平口音:「曹先生,我是關東軍土肥原一郎,你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