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失其鹿

公元前210

上郡

軍帳之中一片肅穆,王離單膝跪在一尊棺槨前,剛毅的俊顏上爬滿了自責與憤恨。

阿羅就只交代他一件事情,他都沒有做好。

可是誰又能想到,始皇會對大公子扶蘇下遺詔,令其自盡呢?!

是的,當時在帳外的王離完全沒有看到軍帳之內的情形,卻聽到了小黃門操著尖細的聲音所宣讀的那份遺詔。之後就是蒙恬將軍的怒吼,待他衝進帳內,就看到大公子扶蘇滿身鮮血,一柄帶著斑斑血跡的青銅劍從他的手中跌落在地。

「大公子扶蘇已奉詔自盡,就地安葬。」宣旨的小黃門冷酷尖銳地說道,面無表情。看了一眼衝進帳內的王離之後,轉而朝憤怒得髮指眥裂的蒙恬厲聲道:「始皇亦有遺旨,大公子無尺寸之功,將軍恬不矯正,知其謀,皆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

王離一開始並沒有聽明白對方說的是什麼意思,他急呼軍醫,蹲在扶蘇身畔,勉力搶救,可掌下的身軀已然冰冷,就算是神仙也救不回來了。

等他重新抬起頭時,就發現軍帳中呈現了兩方對峙的局面。宣旨的使者們咄咄逼人,而蒙恬將軍卻被衝去帳中的親衛們護在身後,雙方一觸即發。

許是見王離恢複了神志,小黃門又把方才說過的遺旨說了一遍,還把詔書攤開在眾人面前,任憑他們確認字跡和印鑒。

王離雖從不踏足政治的漩渦之中,但也明白事情的蹊蹺之處。明面上不能與使者鬧翻,他又不能擁兵反叛。若是扶蘇公子沒死的話,他還可以這樣想想,現在卻連一個正經的由頭都沒有了。

瞬間在腦海中閃過這些念頭,王離淡淡地宣佈道:「來人,送蒙將軍回帳。」

「王裨將!」本來篤定王離會遵旨殺掉蒙恬的小黃門驚呼道。

「請稱吾為王將軍。」王離用比他更冷酷的聲音緩緩道,在戰場真刀實槍廝殺過的他,只要認真起來,很少有人能禁得住他的氣勢。

小黃門果然被他言語中的殺意所震,再加之對方身上的盔甲還沾染著扶蘇的鮮血,煞氣衝天,頓時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蒙恬鐵青著臉離開了軍帳,並不為自己的安危而擔憂。王離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必定會盡其所能保他平安。只是大公子扶蘇在猝不及防之下被暗殺,今後秦國國運,危在旦夕。

此後收斂屍體,整頓軍務一干雜務均不值一提,王離自責過後,所擔憂的,就是回到咸陽的青年上卿。

胡亥對待親兄長扶蘇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一個毫無實權的上卿……

對方也當真是好算計,把上郡幾十萬軍隊全部託付給他,令他無法任性地扔下職責回咸陽救人……

「將軍,該為大公子送行了。」親衛低聲提醒道。

王離站起身,面如沉水。

咸陽

嬰站在昇平巷的街角,目送著阿羅和宜陽王被虎賁軍簇擁著,離開了長街。

那些虎賁軍說是邀請,但看上去更像是押送。

不過只聽皇帝命令的虎賁軍,在咸陽城向來都是橫著走的。嬰站在夜風中思忖半晌,覺得應該是自己想多了。

既然連百官都被叫去為始皇發喪,那麼身為皇室一員的嬰理應也要同去。被分到他名下的宮殿因為偏僻久不居住,他早已在咸陽城私自建了宅邸,但因為作風低調,常居高泉宮,所以虎賁軍理應找不到。

嬰對始皇沒有什麼感情,也並沒有想去送葬,而且現今胡亥登基,趙高執掌權柄,他需要做的應該還有很多。在等待這一隊虎賁軍遠去之後,嬰才從藏身的街角走出,低著頭往自家的宅院而去。

這一晚註定是不眠之夜。

下邳

沂水靜靜地在深夜流淌,橫跨沂水的圯橋之上,一名青年男子正仰著頭看向璀璨的星空。

這名男子身形瘦削,肩上披著一件纖塵不染的白袍,他比一般人要瘦上許多,臉部的顴骨都瘦得微凸了出來,更顯得他的五官分明。他的面容清俊,但也架不住他的不修邊幅。他的長髮因為懶得打理,只鬆鬆地系在腦後,臉頰邊還有未刮凈的胡茬,給人一種邋遢的感覺,可那雙銳利的眼睛又讓人不容忽視。

沒有人知道,這名男子曾經在博浪沙行刺過秦始皇,雖一擊不中,卻全身而退。

這名男子遙望星空,許久之後,幽幽地嘆了口氣。

「星象紊亂,亂世又將重啟……」

會稽

操練了一整日的魁梧男子走進屋內,把手中的虎頭磐龍戟隨意地放在了兵器架上。這柄虎頭磐龍戟是他少年時在戰場上撿到的,用起來順手至極,便一直沒有離身。

不過相比起來,他還是更在意床邊的花花草草。

低頭欣賞了一陣後,魁梧男子拿起一旁的水壺,一邊細心地澆著水,一邊溫聲嘮叨道:「多喝點水,早點發芽哦!」

龍城王庭

順利逃回王庭的冒頓王子,此時正親手雕刻著一塊雪白的狼骨,在他面前的案几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數十支已經做好的骨鳴鏑。

每當他製作一支骨鳴鏑的時候,都會忍不住想起草原上被他戲弄的那個小兵。

好像……是叫什麼韓信來著……

也不知道最後死了沒有。

寥寥幾刀修整了骨孔邊緣,冒頓王子心不在焉地把玩著剛剛做好的骨鳴鏑,用滲著血一般凜冽的語氣緩緩道:「從此以後,本王的骨鳴鏑所射之處,爾等也要齊箭射之!」

「諾!」帳篷中的親衛們,低聲整齊地應喝道。

咸陽

胡亥站在銅鏡前,伸開雙臂,任憑內侍一件件地為他穿上皇帝冠服。

中衣中褲、羅縠單衣、玄衣絳裳、襭夾……因為他登基得太倉促,織室並沒有為他準備合適的冠服。據說織室的首席織婢若是在的話,一晚就可以用現成的皇帝冠服為他改好尺寸。只可惜據說那位首席織婢因為急症已不幸身故,織室那邊還在加急做他的冠服。

所以他便只能拿來父王的冠服應急。在最外面的袞服穿好之後,就更顯得寬大而不合身,銅鏡中的人影透著幾分滑稽,像是小孩子在偷穿大人的衣服。

就像是他偷來的皇位一般。

胡亥至今還有些茫然,他就這麼輕易登上了皇帝的寶座?

不知道第幾位被命名為孫朔的內侍轉到了胡亥的身前,為他繫上內側的深衣腰帶,然後理順了衣服的褶皺,最後纏上刺繡上滾雲紋的黼黻腰帶。

另外旁邊的小內侍手中的托盤之中還放著通天冠,和只有帝王才能佩戴的五彩綬,黃地骨、白羽、青絳緣、五采、四百首……還有秦始皇的隨身佩劍,長七尺的太阿之劍。

胡亥頭一次身上被掛著這麼多東西,一開始還比較新奇,被折騰到現在就只剩下厭煩和勞累了。

「如此足矣。」胡亥瞥了一眼牆角的青銅漏壺,不耐煩地催促道。他也要去驪山為父王送葬,眼看著就要來不及了。

內侍們紛紛加快了速度,但他們都是第一次服侍皇帝穿戴服飾,這樣一著急反而更加手忙腳亂。

「不須如此,汝無須去了。」一個身穿五彩魚鱗絹深衣的男子信步而入,他的聲音毫無起伏,聽起來好似無害,但胡亥身周的內侍們早就熟知其暴虐,捧著托盤的小內侍不禁都顫抖起來,其上的飾品配飾叮叮噹噹地響個不停。

「爾等暫且退下。」此人淡淡地吩咐道,等他最後一個字剛說完,屋中就只剩下他與胡亥兩人了。

胡亥的臉色有些陰沉,他雖然貴為皇帝,但他身邊的人卻在他沒有發話的時候,就已經擅自聽從別人的命令而離開。

頭一次,他開始覺得當這個皇帝,並不是他所想的那麼好玩。

要不……等他大兄從上郡歸來,就還給對方吧,反正他大兄也一直包容他的任性……

胡亥的腦中胡亂地轉著念頭,口中卻問道:「為何孤無須去驪山為父王送葬?」

趙高勾起一抹別有深意的笑容,看向窗外已經開始發白的天際,緩緩道:「因為今日前去送葬的那些人,是務必要把始皇送到黃泉之畔的。」

胡亥震駭地臉色發白,一時無言以對。

【敬請期待《啞舍·零》之漢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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