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玉璇璣

扶蘇看著自己的掌心的鮮血,一時完全沒有領會到發生了什麼事。

令人難以忍受的疼痛從胸口迅速席捲全身,帶來一股難以形容的絕望氣息。

他就要死了。

扶蘇的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完全無法接受。

聽說許多人死之前,都會閃過這一生的畫面,扶蘇的大腦卻一片空白。

他怎麼能死呢?他殫精竭慮這麼多年,所期待的結果,可並不是客死他鄉!

他不能死……他還有沒有做完的事……還有人在等著他回咸陽……

憤怒和不甘席捲了所有思緒,扶蘇的眼前閃過父皇威嚴的面孔、自家侍讀期待信任的目光……

他終究要辜負他們啊……

意識違背了他的意願,逐漸抽離了那具被刺穿的身軀。

疼痛也瞬間湮滅,可卻絲毫沒有終於解脫了的輕鬆。

扶蘇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他考慮過生死的問題,他以為自己會死在皇帝的寶座上,在把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安排好身後的繼承人後,在柔軟的龍床上別無牽掛地閉上眼睛。

完全沒想到他會如此突然地死去,明明昨天他還在和蒙恬、王離等人討論如何對付匈奴,今日就接到了父皇的遺詔,賜他自盡殉葬。

他也考慮過父皇的死,他以為父皇會有一天老死在咸陽宮中,文武百官在殿外跪拜送行,天降大雨為之哀戚。

完全沒想到父皇會死在東巡的路上,還給他下了一條嚴苛的遺詔。

「公子扶蘇,數以不能闢地立功,士卒多耗,數上書,直言誹謗,日夜怨望不得罷歸為太子,無尺寸之功,愧為大秦太子……責其自盡殉葬……」

傳旨的小黃門尖細的聲音彷彿依稀回蕩在耳畔,扶蘇的第一反應就是不信,但對方早有準備,傳旨的時候就只留下蒙恬和他兩人,連王離都被摒除在賬外。他和蒙恬將軍想要帶兵回咸陽問個清楚,可就在他剛剛站起身之時,就被突如其來的利刃穿透了胸膛。

依稀間彷彿聽到了蒙恬的怒吼聲,扶蘇卻並不擔心後者的安危。

畢竟蒙恬手握北疆數十萬大軍,不管是誰繼承皇位,最初帝位未穩之時,都不能隨意陣前換將。只是蒙家從此之後恐怕就會一蹶不振,運氣差的話,權傾朝野的蒙氏兄弟說不定就會成為歷史了。

反觀王離,因為表面上跟他扶蘇並不是太融洽,不管誰來繼承帝位,他都能得到重用。

而他的侍讀,卻一定保不住性命。

真是……不甘心啊……

其實究竟是誰來繼承帝位,扶蘇就算不知道真相,也多少能猜得出來。

胡亥隨始皇東巡,作為隨侍在側的唯一的兒子,在遺詔上動動手腳簡直太簡單不過了。可他完全沒想到胡亥當真如此大膽,不僅窺視帝位,還毫不手軟地把他斬於上郡。

他的侍讀從很多年前就提醒他提防胡亥,可他卻沒在意。

可讓胡亥這小子來坐這寶座,也不想想自己夠不夠資格……

扶蘇恍恍惚惚地想著,卻覺得自己當真可笑,在死後居然還想這些,就算他想得再通透,也沒有任何作用了。

人死如燈滅,萬念俱成灰。

可是為什麼他還在世間遊盪呢?明明,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扶蘇低頭看著自己半透明的軀體,不遠處就是他那具已經被刺穿胸膛的屍體。以前都是透過銅鏡看模糊不清的自己,這還是頭一次以如此的視角去端詳自己。

即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而且,是永遠也睜不開眼睛的自己。

軍帳之內亂糟糟的一片,扶蘇站在那裡,就像是與世隔絕。

沒有人看得到他的存在。

人之將死,七魂先散,三魂再離。

他現在這種情況,是魂魄未散嗎?

難道是因為執念太過,才沒有遁入輪迴?

憤怒漸漸如潮水般從腦海里退卻,與之交換的是繚繞於心間的疑惑和牽掛。

扶蘇已經可以平心靜氣地看著王離主持大局,迅速地鎮壓了小範圍的騷亂,並沒有如所謂的始皇遺旨般賜蒙恬一死,而是不顧傳旨黃門的抗議,僅僅只是軟禁了蒙恬將軍,王離自己則接管了軍權。

不愧是自己侍讀看中的人呢。

扶蘇心中忽然冒出了這句話,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自己如同計畫一般,登基為皇,蒙氏兄弟雖然會如以往得到重用,但實際掌控的應該就是自家侍讀和王離了。一文一武,一定會帶領著大秦走向輝煌。

可這種臆想的前提是他還活著。

若時間可以倒流該有多好,那樣他就不會因為父皇傳旨而失了警惕之心,導致被人暗算了。

靈堂很快就搭建了起來,扶蘇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屍體被放進上好的楠木棺槨之中,卻沒有勇氣向前踏進一步。

他閉上雙目,他現在最想知道的,就是他的父皇,真的已經駕崩了嗎?

待他重新睜開雙眼時,身邊的景色霍然一變。

扶蘇環顧四周,發現他居然已經身處在咸陽宮的暖閣之中。幾千里在他睜眼間瞬息而過,扶蘇在這一刻才真正認識到自己已經死了的現實。

平日堆滿了書簡的暖閣,今日卻人身鼎沸,丞相李斯滿頭大汗,正在竭盡所能地安撫著聒噪的群臣。

扶蘇知道假遺詔的事情,李斯肯定在其中充當很重要的角色,但事已至此,早就無法挽回,一時也懶得理會,徑自穿過了牆壁,直奔父皇的寢宮。

靈魂狀態對於他來說是個很神奇的體驗,他身隨意動,可以穿牆而過,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的存在。

沒有風拂過臉頰的感覺,也沒有感受到酷暑的炎熱,死去的人彷彿如同剝除了軀體的殼,與此同時也帶走了一些本屬於活人才會擁有的喜怒哀樂。

扶蘇越走越是緩慢,臉上的表情也越發淡然。

父皇的寢宮內外也有許多宮人,正更換著寢宮的擺設和物件,扶蘇掃了一眼,沒有看到自己想要見的人,便轉身離開了。

他在咸陽宮四處遊逛著,發現宮人們臉上表情更多的是輕鬆。始皇以法治國,在宮規上更是嚴厲。如今始皇駕崩,壓在宮人肩上的無形重擔就像是卸下去了一樣,甚至有些宮人都開始肆意偷懶起來。

但總的來說,除咸陽宮四處掛著的招魂幡外,基本和往昔沒有什麼區別。自修建咸陽宮的秦孝公以來,這裡已經迎來送走了六位秦國君主,就算日月變遷,對它也沒有影響。

扶蘇最終凌空站在咸陽宮的正上方,低頭看著這座綿延起伏的宮殿,在夕陽的映照下慢慢變得血紅,再到完全變暗。

直到最後一縷太陽光消失在地平線,整個大地陷入了一片黑暗,而不遠處咸陽城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逐漸亮了起來,咸陽宮也點亮了各處的宮燈,一派燈火輝煌。

扶蘇感到自己的靈魂之力在緩慢地變得稀薄,知道他滯留人間的時間並不久了。

他放棄了去找尋胡亥的念頭,因為他知道憑他現在這樣的情況,就算找到了胡亥也做不了什麼。

恨意?他覺得父皇若是死後有靈,恐怕會第一個找胡亥算賬。

扶蘇最後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咸陽宮,毫不留戀地朝高泉宮而去。

沒有,這裡也沒有……

偏殿里也沒有……

本來已經平心靜氣的扶蘇慢慢變得重新焦慮起來,心浮氣躁的他用最快的速度把高泉宮都遊走了一遍。

整個高泉宮陰陰森森的,只有孤零零的幾盞油燈亮著,都是宮內服侍他的老人。很多年輕的宮人都早就不在了,也不知道是自己走掉的,還是被抓走的。

高泉宮並不大,他沒有花太多的時間,卻沒有找到他想要找的人。

究竟在哪裡呢……

扶蘇心急如焚,才知道自己最掛心不下的,並不是大秦帝國,也並不是那些所謂的家人,而是一直陪他度過十多年的侍讀。

想要成為皇帝,是因為他自認是諸公子中最有資格也最有能力的,自然當仁不讓。可是他卻並不是對權勢有所追求,都是像下棋一樣,對方下一子,而不得不應一子。

也許他就是不適合當皇帝,否則也不會被逼迫到如此地步。

而他的小侍讀,卻是真正的國士之才,從一開始就抗拒成為他的屬下,到最後堅定不移地支持他,苦熬了十多年,可他卻回報了對方一個沒有光明的未來。

他的侍讀,不會在他還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被胡亥等人徹底斬除了吧?

扶蘇胡思亂想著,心力交瘁,忽然想起自家侍讀是因為父親病重而歸咸陽的。

他從未去過甘府,只隱約記得甘府在昇平巷。

他先閃身去了掌控咸陽治安城防的中尉署,查看了一下咸陽城地圖,找到了昇平巷的大致位置,下一刻便出現在了甘府的門前。

府邸門口兩個照明的火把在風中搖曳,府內看起來一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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