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骨鳴鏑

公元前211年

王離盯著遠去的匈奴騎兵,觀察了一下對方的陣形,發現他們雖然看似倉皇而去,但卻亂中有序,遂果斷向後做了個手勢。

後面便有人用槌敲起了編鉦,鳴金聲響徹戰場。

訓練有素的士兵們立刻停止了追擊,就算心有不甘者,也就最後用弓弩瞄準匈奴騎兵射幾箭。

匈奴的這種例行騷擾,在邊境每隔幾天就會來一遭。三年前,蒙恬帶兵以破竹之勢,僅一戰就將彪悍的匈奴重創,使之潰不成軍,斥逐匈奴遠去大漠以北七百多里,不敢南下而牧馬。蒙恬收復了河以南的所有地區,設了四十四縣。接著便開始築亭障,建城堡,憑藉著地形修築長城,從臨洮一直修到遼東,蜿蜒一萬多里。之後蒙恬又領兵渡過河,佔據了陽山,向北曲折前進,擴大疆土。秦軍現在主要屯兵在上郡,用以威震匈奴。

這三年間,都極少有匈奴騎兵南下受死,但近期居然又開始蠢蠢欲動。

王離現在已是裨將軍,在上郡也算是蒙恬之下的第一人。如今的他在邊疆已經參軍六年多,早就褪去了少年時的青澀,原本說話直衝的他,性格也變得沉穩了許多。畢竟背負著別人的生命,總會強迫著自己變得強大起來。

他此次帶隊出征,一是為了帶營中的新兵出來見見血,二也是為了記錄下周遭地形,探察下匈奴動向。他身後的大部分騎兵在鳴金聲響起後,一直保持著嚴陣以待的隊形,只有一小部分騎兵飛身下馬,開始清理戰場。救治己方受傷士兵和馬匹,清理敵方屍體。因為匈奴騎兵都是不死不休的野蠻人,所以最後發現都沒有活口可以審訊的。見匈奴騎兵已經逃離到視線不能及的距離之後,王離才微微鬆了口氣,回過頭跟一直護在親衛之中的那人笑道:「阿羅,這次點子夠背,你跟我出來這麼多次,也就這一次碰到了匈奴狗。」

被王離稱之為阿羅的青年,穿著一襲綠衣外罩軍吏鎧,手持弩機。在宮中習慣隨意散亂的長髮,此時也規規矩矩地束起成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精緻的五官,令他看上去比實際更年輕了幾歲。他的胯下騎著一匹剽悍的戰馬,此時正被戰場的血氣所沖,不安地打著響鼻。

青年伸手拍了拍戰馬的馬鬃,看著分開親衛朝他策馬走過來的王離,微微一笑道:「如果能讓我親手殺幾個,就更好了。」

「哈哈,話說,這次遭遇戰要給蒙將軍寫份軍報。這活兒阿羅你熟,還是你來吧。」王離打了個哈哈,把話題巧妙地岔了過去。

開什麼玩笑?阿羅這傢伙長這麼大,恐怕都沒傷過人吧?更遑論殺人了!而且每次帶阿羅出來,大公子扶蘇可都是揪著他千叮呤萬囑咐了許多遍,務必要護他周全。

事實上,不用扶蘇說,王離也會盡自己所能。只是他還是不了解,尊貴如大公子扶蘇親至邊疆,就已是姿態做得足夠了,阿羅為何還要每隔一段時間,跟著他出營風餐露宿吃沙子呢?

不過他不得不承認,阿羅已經超出他的想像做得不能更好了。在戍邊的這一年多來,居然跟將士們毫無隔閡地迅速打成一片。秦國自古都是重武輕文,武人往往都看輕文人,但誰也沒想到大公子殿下的侍讀居然能文能武,偶爾心血來潮了也會參加士兵的操練,一對一打鬥中竟不落下風。就是下手太輕,只會閃躲,攻擊力不行,大家一致認為是沒上過真正的戰場,沒見過血的緣故。

不過誰也沒有因此而看輕他,反而都覺得應該好好保護他,纖瘦的身形、瑩白的面容、溫潤的氣質,軍營中有了這樣一個特殊的存在,就像是狼群里混進了一隻小綿羊,雖然羊擁有自保能力,但誰都不忍心逼著綿羊去變成狼。

只是,來軍營風吹日晒了一年多,為什麼阿羅的皮膚還是那麼好啊?而且看起來好像一點都沒變……

王離摸了摸粗糙的臉頰,還有因為好幾日沒來得及清理的胡茬,略微有點恨鐵不成鋼。就像秦國自古重武輕文一樣,大眾審美也是以健壯為美。他原先以為阿羅是每天窩在宮殿中翻閱書簡,才皮膚慘白,但來上郡這一年多,連不怎麼走動的大公子扶蘇都強壯了許多,皮膚也變成了小麥色,可這上卿大人還是沒什麼變化。

「將軍……王離,回神!」被人腹誹的上卿大人見呼喚無用,直接拿手中的弩機敲了敲王離身上的鎧甲。

「哎喲喂!我的小祖宗,你可走點心!這萬一脫手了可怎麼辦?」王離被嚇出了一身冷汗,弩是秦軍的制式裝備,分重弩和輕弩。重弩用於城防,例如動輒幾個人同時才能操控一架的連弩車。而輕弩則是單人可控,分腳踏弩和手持弩。他帶的這一軍專門有操控腳踏弩的弩隊,而為了防身,就算是弓手,每個人身上也都會背一把手弩。

弩發射出去的箭簇會發出尖嘯聲,其聲勢威響如怒,故以此名其弩也。輕弩的射程要比弓弩近,但威力甚猛,還輕便,扣發快捷,精準性高,屬於殺傷力極大的武器,在咸陽都禁止隨身攜帶出兵營。

「放心,懸刀附近的牙片很結實,不會脫手的。」青年上卿笑了笑,隨手抬起手弩,朝不遠處還未打掃的戰場射出了一箭。

懸刀被扳動,弓弦隨之脫離了鉤牙,帶動著箭矢勁射而出。

青年上卿所用的箭和其他人的也不同,箭簇簇鋒之後的簇挺是骨刺,上下各鑽了兩個孔,射出去的時候就會發出哨子一般的響聲。這種箭簇被稱之為鳴鏑,既能攻擊又能作報警之用。這也是剛剛啟用的試用品,一般是放哨的哨兵或者分頭行動時互相示警用的。

因為秦軍井然有序整軍肅靜,所以這一聲鳴鏑就極為明顯,在近處的士兵們都下意識地抬起頭,看著那呼嘯的箭簇從人群中穿過,正中了一具躺在地上的屍體。然後,那具匈奴屍體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慘叫出聲。

竟然是裝死!立刻有幾人衝上前去,制止了那人的自刎,帶到一邊拷問。

近處的士兵們都看得目瞪口呆,王離的喝罵聲也隨之響起。此人也是受了箭傷跌落馬下,但已心存死志,伺機在有人過來的時候暴起殺人,臨死前能多殺幾個是幾個。

經過這一遭,也不用王離如何喝罵,打掃戰場的人員越發小心了起來。

「這幫蠢貨!才幾年沒打仗,就安逸到這種地步!」王離恨恨地收了聲,在轉向青年上卿的時候,表情立刻柔和了下來,「阿羅太厲害了!居然看得出對方在裝死,而且還記得留活口,沒射中要害。」別看鳴鏑箭與普通的箭簇有區別,但可怕的殺傷力依舊存在,一樣可以殺人的。

青年上卿的神色微妙地僵硬了一下,有點心虛地摸了摸手弩的望山。之前提到的懸刀就是扳機,而望山則是弩機上的一個山形的瞄準器,他弩機上的望山和其他人的不一樣,是微調過的。所以即使瞄準了要害,射中的也都是其他部位。

也許那些士兵說得沒錯,他就是沒有沾染過鮮血的小綿羊,在戰場還妄想天真。

王離沒有注意到青年上卿的尷尬神色,他已經從親衛那邊要來了白帛和筆墨,遞了過去。

「別介意我讓你用這樣帶聲響的箭簇啊,你可是重點保護對象。話說這鳴鏑還是從匈奴那邊學來的,據說最初是冒頓(mòdú)王子所做,是為了在草原中互相示警呼喚所用。」

青年上卿的眉梢微挑,冒頓王子是頭曼單于的嫡長子,今年二十二歲,若繼任單于的話,就是他們秦軍數十年之後的勁敵。不過這種可能性也不是很大,匈奴人的單于首領是公推出來的,頭曼單于之後,誰能繼承單于之位,還是個未知之數。

「不過馬上就快要到五月了,匈奴人每年五月都在王庭龍城開祭祀大會,這些人還往這邊跑作甚?」匈奴每年都有三次祭祀集會,正月、五月和九月。五月的祭祀大會是最盛大的,因為草原正值水草豐美之際,只要有條件的部族,都會聚集在王庭的龍城祭天地、祖先和鬼神。雖說是祭天,但也會商討國家大計、交流部落感情,等同於中原人的正月過年一樣的重大節日。

王離眯了眯虎目,轉而開始說起這次與匈奴倉促的遭遇戰:「真是奇怪,而且這一隊匈奴騎兵要是從人數上來看,也太少了點,方向不對,也沒有帶游帳,而且攜帶的乾糧也不夠,抵抗得也並不激烈,虛晃一招就逃了,並不像是來擾邊的。」

青年上卿一邊聽著王離敘說,一邊把他的話轉為書面語。這是他在扶蘇身邊最常做的事情,很快就簡明扼要地寫完了大概。

這時戰場也差不多清掃完畢,秦軍雖然損失不大,但其中有新兵,倉促之間難免有所傷亡。匈奴人喜歡在戰場上斬首,然後拎走頭顱,所以死亡的秦軍士兵有些都不得全屍,只能就地掩埋。有相熟的士兵見此慘狀都難掩悲憤之情,只能收撿其衣冠和隨身所帶的布囊,託人帶回家鄉立個衣冠冢。大部分士兵都不識字,所以都不佩戴軍牌,僅靠同鄉們互相記識。若是衣袍戰甲血跡太重,就只好拿走隨身的布囊。而匈奴人的屍首也都被秦軍斬下了頭顱,帶回去算軍功。

商鞅變法時就規定,只要士兵斬獲一個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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