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方天觚

咸陽宮的暖閣,一掃平日的肅穆寂靜,秦王粗獷的笑聲穿透了牖窗的阻隔,回蕩在宮殿的上空。站在迴廊外等候的內侍宮女們,互相悄悄對視了一眼,交換了一下眼神,表情都輕鬆了下來。

前一陣因為前線戰事緊張,再加之宮中出了大大小小的事情,導致人人自危,生怕殃及魚池。還好今天清晨來的戰報,讓那種令人窒息的氣氛煙消雲散。

應該能輕鬆好一陣了吧,看秦王在議事的時候,都叫人把胡亥小公子抱過來了呢!

且不管迴廊上的內侍宮女如何竊喜,暖閣內坐著的幾個人都心思各異。

扶蘇面帶微笑地看著窩在父王懷中正抱著一團絹布咯咯笑著的小弟胡亥。胡亥的母妃是胡人,生下的胡亥更是遺傳了她白皙的皮膚與深邃的五官,雖然才剛剛兩歲,卻已初見美貌的雛形。秦王對他更是愛不釋手,這次更是破例抱著他議事。

坐在他身邊的將閭重重地放下手中的書簡,但力道還算是在控制中,所發出的聲響並未引起秦王等人的注意。

扶蘇用眼角餘光淡淡地瞥了一眼自己這個愚蠢的四弟,即使他夠格出入這間議事的暖閣,但顯然心智尚未成熟,連嫉恨羨慕的情緒都無法掩飾。

不過這也說不定是父王期望看到的。

扶蘇並沒有把將閭放在眼中,也許過幾年會成為一個不大不小的絆腳石,但拿來磨刀也是不錯的。至於小弟胡亥……扶蘇彎了彎嘴角,一個胡姬生下的混血兒,還被命名為亥,也就是小豬的意思。很顯然就是在拿著當寵物養,也值當將閭把他當成眼中釘肉中刺那樣看著?

也許是因為兒子太多了,秦王在前幾個兒子出世的時候,還都認真地考慮了他們的名字。他取自「山有扶蘇」之中的「扶蘇」二字,將閭的意思也是要門內互相扶持,希望將閭可以輔佐他的意思。等他的弟弟一個接一個地出世,父王取的名字也都越來越敷衍,連胡亥這種名字都想得出來。

扶蘇萬分慶幸自己的名字很好聽,也萬分同情小弟,長大之後擁有這樣的名字,可怎麼抬頭做人啊?喏,不過他這包得肉糰子一般,看上去倒真像是圓滾滾的小豬。

自胡亥出生那一年,父王開啟了征伐六國的戰局,並且滅了韓國,開局一片順利,所以胡亥也深受父王的寵愛,破了許多慣例。

不過如此寵愛,也有可能是因為胡亥也許是他最後一個孩子了。

扶蘇已經注意到,自從父王把精力轉向統一大業之後,就甚少臨幸後宮了,經常徹夜議事,許久不曾踏足後宮一步。

這也有好處,他的弟弟已經夠多了,足足有二十三個,更不要說連他都數不清楚的妹妹們,根本不需要更多的後來者了。而且後宮那些妃子的影響力也在急速下降,雖然之前也並不高,但現在幾乎直接等於沒有了。

這樣也好,減少了許多變數。

也許是扶蘇思考的目光太過專註了,秦王注意到自家大兒子一直盯著他用來逗笑兒子的絹布,還以為他也想要,便笑了笑,從胡亥的手指頭裡摳出那團絹布,隨手扔了過去。

扶蘇下意識地抱住那團絹布,但因為走神而沒有拿住,只來得及抓住其中一端,而另一端卷好的絹布就直接掉了下去,一直滾了好遠都沒停下。

因為在別人面前都是自詡為穩重,扶蘇倒是少有這樣尷尬的時刻,一下子怔住,都不知該如何反應了。

在他懷裡的胡亥雙目一亮,像是知道了一種新的玩法,伸手朝案几上抓去。在案几上堆放著數十個這樣卷好的絹布團,胡亥就直接拿手一個個抖開,玩的「咯咯」直笑。

秦王也沒有斥他胡鬧,反而縱容地哈哈大笑起來。

胡亥這樣一打岔,倒是沒人再注意扶蘇的窘相,反而平日里整潔的暖閣,很快就變成一條條絹布飛舞的地方,倒是多了幾分歡樂的氣氛。

絹布上面密密麻麻寫的都是字,扶蘇掃了一眼,便看到許多眷寫的條目。

這些都是王翦將軍滅了趙國之後,派人整理的趙王宮之中的戰利品。王翦將軍先送來了明細,真正的寶物稍後都會陸陸續續送回咸陽。

也許是對方昔日的珍寶,現今成了稚兒手中的玩物,秦王的心情越發歡暢,當下便許下諾言,拿出五成的戰利品賞賜諸公子和王公大臣們。

「吾兒既然拿著那捲不放,那且就都賜予汝罷。」秦王大方地對扶蘇笑道。

感到身側將閭羨慕嫉恨的目光從胡亥身上轉到了自己身上,扶蘇恭敬誠懇地謝了恩,把手中的絹布重新卷好,放到袖筒之中。

這卷絹布上不是會引起父王戒備的刀劍盾戟,也不是價值連城可以變賣的金器,而是珍貴的青銅器,很多都是商周時期的古董,象徵意義要大於實際意義,這也是秦王能隨手大方的原因。

嗯,自家侍讀應該會很喜歡吧……

因為和自家侍讀有個糟糕的相處開端,害得後者被其他人欺負,甚至差點在沒人知道的情況下死去,扶蘇後悔莫及,想盡辦法期盼可以討好對方。

只是自家侍讀也並不是如真正的十二歲孩童那般容易接近,扶蘇也不知該從何處入手,正好前幾日看到自家侍讀用炭條在木片上描畫青銅器的器型,八成是為了方便嬰那小子辨認,才想到若是有實物,恐怕會更方便。

正想著找機會請父王打開私庫轉轉,就憑空得了這麼多古董青銅器,扶蘇的心情一直都不錯,現在連笑容都多了幾分真心。有許多人注意到了他的異常,可也都沒多想,畢竟如硬骨頭般的趙國終於被秦國收入囊中,上到秦王,下到販夫走卒,都難以抑制心中的喜悅之情。

在這舉國上下一片歡騰之際,如若有人整日愁眉苦臉,便會異常引人注目。

綠袍少年身邊就有一個這樣的人。

自從趙國首都邯鄲被攻陷的消息傳來後,嬰就已經悶悶不樂許久了,因為他尚未謀面的父親成蟜背叛了秦國,正是降了趙國。而現今趙國被滅,秦王政也絕對不可能放著世上唯一一個足以威脅他王位的弟弟存在。成蟜的性命,其實自從他爭王位輸給秦王政之後,就已經被註定了。

嬰也能想明白這一點,可想明白並不代表可以接受。

「莫要多想了。」少年上卿放下手中的竹簡,這已是嬰這小子今晚第五次走神了。就算是情有可原,少年上卿也覺得有些煩躁,若是嬰無心聽課,他還給他講什麼?自己不如利用這個時間多看幾卷書。

在一旁伺候順便蹭課聽的採薇連忙上前端茶倒水,他們現在雖然還住在鹿鳴居,但擺設都已經煥然一新,不僅油燈點足了八盞,亮如白晝,火盆也燃了兩個,甚至連清和香都點了起來,屋中瀰漫著一股令人心緒安寧的芳香。

「阿羅,你莫生氣。」嬰也察覺出來小夥伴煩躁的心情,直接沒臉沒皮地貼了上去,像是小獸一樣在綠袍少年的背後討好地蹭了蹭。大公子送來了好多種綠色的長袍,今天少年穿的是一件青翠色的明緯深衣,領口和衣袖都用金線綉著雲紋,令布料有種厚重的垂墜感。當然,手感也很好,嬰忍不住用臉多蹭了兩下。蹭完之後還不忘抬手摸了摸綠袍少年的臉頰,光滑的,沒有任何傷疤。天知道那天晚上看到受了傷回來的阿羅,他有多憤怒。還好沒有留疤。究竟是誰那麼可惡!

「今晚就到此為止吧。」即使有再多的氣,也沒法對小夥伴發火。綠袍少年不肯承認自己心軟,而是輕嘆一聲,開始整理手中的書卷。一旁的採薇見狀也忙放下茶壺,擦凈了雙手幫忙。

「阿羅,前幾日教我的那些青銅器型,我已會背了!」嬰見勢不妙,連忙表功。他的母妃在他還未滿周歲的時候,就拋下尚在襁褓中的他改嫁了。他從下就一個人孤零零地長大,好不容易交了一個朋友。他永遠會記得,那個漆黑的夜晚,這位年輕的少年上卿點燃了他屋裡的油燈,就像是他一片黑暗的人生,令他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是絕對不可能放手的。

綠袍少年回頭看了嬰一眼,反手拍了拍他的額頭,淡淡道:「好,明日就考你。」

嬰心中「咯噔」一下,心忖晚上還是臨時抱下佛腳,再多看兩遍的好。

綠袍少年注視著他乖乖地翻開那些木片,心中想的卻是其他事情。

據鷂鷹說,運送趙國戰利品的車馬明日就能進城。而秦王政前些日子就已經親至邯鄲,一是為了親自到陣前犒勞王翦的大軍,再有大約是要報復當年他在趙國為質時得罪他的人。咸陽城現在是由大公子扶蘇主事,無人管轄,自然無所顧忌,怕是明天就能出來顯擺。

果然,翌日,趙國戰利品便高調地在城中百姓們的歡聲雷動之中,擺在了咸陽宮門前的大廣場上示眾。當然,屬於扶蘇的那部分青銅器古董,已經被他派人親自送到了鹿鳴居,在花園的空地上整整齊齊地擺了一大片,這還是選的器型不一樣的擺出來的,重複的早就送進了庫中存放。

新冶煉出來的銅器都是黃金般璀璨的顏色。只有埋在地下,因為土壤的侵蝕才會一點點地變成青綠色,才被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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