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玄玉帛

已經過了子時的深夜,扶蘇卻怎麼也睡不著。

高泉宮的寢殿之中燃了足足五個火盆,也許是太過乾燥,扶蘇的胸中總是有一股難以忽視的煩悶。

寢殿的前後牖窗都已經打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過堂風吹得屋中點燃的蘇合香的味道淡了許多,但也帶來了冬夜清冷的寒氣。扶蘇正想索性起來再看幾卷書時,就聽到門外傳來壓低的談話聲。

反正也睡不著,扶蘇披起衣服起身,走進半掩的門扉時,就聽到內侍顧存略帶不悅的聲音響起——

「此等玩笑之事也值當驚擾大公子?」

「何事?」扶蘇聽得好奇,便推門而出,正好看到顧存把一塊小竹片藏入袍袖之中,「且拿來觀之。」

顧存猶豫了一下,但見扶蘇態度堅決,便也沒再遮掩,邊把那竹片遞了過去,邊解釋道:「也不知道是誰遞過來的消息,這孩子便當回事了,非要報到您這裡。」

面前的小宮女名叫採薇,也才十一二歲,是在殿外伺候的,扶蘇也是有些眼熟。此時見她急得一腦門子汗,對於顧存的話不敢也沒有資格分辯,但面上的焦急之色可不是假裝的,當下對這竹片上的信息又認真了幾分。

他只掃了一眼,臉色就變了。

半步堂上卿有難

竹片上只寫了七個字,像是刻意隱藏了字跡,寫得極為潦草,卻透著一股隨意。根本不像是求救而顯出的焦急,而是愛去不去的輕狂,也怪不得顧存一眼就認定是玩笑。因為顧存也是自小跟著他識字的,頗有才學。

顧存並不是採薇這樣不知輕重的小宮女,他這麼多年收過多少或真或假的消息,遇到過無數大大小小的明爭暗鬥,怎麼可能為了這點語焉不詳的消息,就驚擾自家大公子?

不過他倒是暗贊這個傳遞消息的人會抓重點,知道扯上那個甘上卿,只要自家大公子看到了,於情於理也不能裝作視而不見。

果然,扶蘇只沉吟了片刻,就出聲道:「更衣,去半步堂。」

「何至勞煩大公子,臣去一趟即可。」顧存更存著一份謹慎,對方也不過是傳遞個不知真假的消息而已,也沒有指名說是讓扶蘇親至。

那採薇見扶蘇肯管這事,激動得渾身顫抖,此時見對方回身找衣服,便極有眼色地轉身衝進殿內,給扶蘇捧出一件深紫色的常服外袍,再伺候著扶蘇穿好。

扶蘇見她如此,便不經意地笑問:「看你這樣,對那甘上卿還是挺上心的。」

採薇長得眉清目秀,聞言整張臉都紅了起來。當然,在宮中貴人們身前服侍的人,至少不會長得太傷眼,都是中上之姿。看採薇這女孩滿臉通紅的模樣,扶蘇都想要再出聲逗逗她,結果走到迴廊之後,被昏黃的宮燈一映,他才看清楚這採薇壓根就不是害羞,而是氣憤得憋得整張臉都紅透了。

「為何如此?」扶蘇停下腳步,聲音也變得冰冷起來。

採薇「咚」的一聲跪在了冰冷的青石磚上,咬著唇垂著頭一言不發。

扶蘇看著她垂在身側緊握成拳的雙手眯了眯雙眼,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跟在身後的顧存。

顧存本是想置身事外的,但自家大公子的那一眼,雖然只學到了他父王的十分之一,但也實在是壓迫性氣勢十足。於是只好低下頭,斟酌著字句緩緩道:「大公子,許是誤會……」

「才不是!」採薇激動地打斷了顧存的話,也顧不得自己是以下犯上,把內心裡憋了多少日的憤怒都一股腦地傾瀉而出。

迴廊中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和衣袂翻飛摩擦的聲音,扶蘇已經把自己十四年來學到的宮廷禮儀拋之腦後,耳畔彷彿還迴響著之前採薇義憤填膺的話語聲,儘可能大步流星地往半步堂而去。

在他沒有看到的地方,那少年究竟都遭遇到了什麼?

少年上卿總是很驕傲自持地出現在他面前,整個人都散發著令人無法忽視的天然光環。扶蘇承認,有時他都會覺得那種無法言喻的驕傲讓人覺得有些刺眼,所以他才會甚少把視線投注在對方身上,以至於連少年身上綠袍的補丁都沒有發現。

為什麼沒有來跟他說明這一切?又或者,為什麼沒有人來跟他說?

扶蘇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默不做聲跟在他身後的顧存,呵斥的話涌到嘴邊,又被他默默地咽了下去。

他已經十四歲了,不是什麼都不懂的稚子,知道在這個世上,即使是最忠實的僕人也會有自己的想法。顧存大抵以為這是自己給那甘上卿的考驗,就如同初見的時候讓對方在烈日下站了一個多時辰一樣。

他還是太大意了。

自出生的那一刻就為天之驕子的他,從未直面感受過別人的惡意與排斥,也就未曾想到那位甘上卿居然會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遭遇這一切。

扶蘇一邊在心底反省自己,一邊不由得加快腳步,在拐過迴廊看到半步堂飛檐的那一刻,他終於撩起袍角奔跑了起來。

顧存也忙跟隨在自家大公子身後,他竟不知這位整日習字閱卷的大公子跑起來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他竭盡所能也落後了幾息的時間才到達半步堂。

黑洞洞的半步堂中鴉雀無聲,顧存敏感地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暗叫一聲不好,趕緊從袍袖中掏出隨身攜帶的燧石,點燃了旁邊的青銅油燈。

昏黃的燈火渲染了空幽的半步堂,顧存也看清了自家大公子正抱著一人面色陰沉地朝他走來,身上沾滿了觸目驚心的鮮血。

呼吸一緊,顧存遲一步確認了自家大公子身上的血跡是來自於他懷抱著的那人的,不由得心下一松,但也知道自己今晚算是辦錯事了。趕緊側開身子,讓出門口的道路,同時伸出手打算幫自家大公子分憂。

「不用。」扶蘇避開了顧存伸過來的手,把懷中的少年抱得更緊了些,單薄衣料下的身軀削瘦得令人心驚,抱在懷裡都有些硌手。寒冬的夜晚,半步堂的青石磚冰冷刺骨,這少年也不知道在這裡躺了多久,整個身子都已經變得冰冷僵硬。若不是胸口還有一股氣在,扶蘇幾乎都要以為對方早已故去。看著面前的顧存,想到這人也是拖延救援的一份子,扶蘇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冷冷地丟下四個字:「宣太醫令。」

「諾。」顧存趕緊低下頭應道,他還未聽過自家大公子用如此冷硬凌厲的語氣說話。

「查。」這個字更是擲地有聲,讓顧存的頭更低了下去。

「諾。」顧存依舊用他沉穩的聲音應諾。即使大公子不說,他也會查到底的。雖然他不太看得慣這面無表情的甘上卿,但到底是大公子的人,旁人怎可欺侮?

一筆筆的帳,他都記得清清楚楚。顧存掃了眼半步堂中央被鮮血浸染的金乾和金戈,神色冷肅。

扶蘇不再耽擱,抱著受傷昏迷的綠袍少年大步離去。

點點滴滴的鮮血在他的腳下蜿蜒流下,砸在青石磚上一點點濺開,就像是一朵朵凄美綻放的血色梅花。

採薇在房中守著紅泥小爐上熬了又熬的葯湯,用袖子擦了擦臉上被火炭熏出來的熱汗,時不時回頭看一眼昏睡在榻上的少年上卿。

因著半步堂發生的事情,扶蘇一改往日的溫和文雅,像是被觸碰了逆鱗的蛟龍一般,雷霆之怒地處罰了許多當夜應該職守在半部堂附近的侍衛和內室宮女,毫不留情。

就連日理萬機的秦王聞知此事,也特意下旨關懷。只是此時正是伐趙的關鍵時刻,也抽不出身來管理宮內之事,便交由大公子扶蘇全權處理。

在兇手未知之時,扶蘇覺得這宮中沒有幾個可信之人,況且甘上卿也有官職在身,不好調用後宮的婢女,便安排採薇貼身伺候,連熬藥也不敢讓旁人沾手。

採薇的父親是一名士兵,自她出生以來,母親就一直盼著她父親歸來,就連她的名字也都起自《採薇》那首詩,傾注了眷戀之情。可她的父親還是永遠地留在了秦國對趙國的戰場上。她的母親只好無奈改嫁,她不想拖累母親,便求著有門路的親戚保薦她進宮做了前庭伺候的小宮女。她和甘上卿沒有任何交集,只是默默的在遠處崇拜著這個十二歲就能出使趙國,並且只憑口舌之利就奪取趙國十幾座城池的少年上卿。

因為時時關注,就把對方這些天所受到的遭遇全都收在眼底。採薇知道自己只是個小小的宮女,對於那些天潢貴胄來說不過就是一隻微不足道的螞蟻。把少年上卿所遭受的折辱報給顧存侍官,對方卻只讓她繼續看著。她只能咬著牙繼續看著,把每件事都儘可能的記在心裡。昨夜撿到那個竹片時,她便直覺是和上卿有關,不識字的她特意求宮中識字的老內侍前輩解釋了,立刻心急如焚,也不顧失禮,直接去闖大公子的寢殿,絲毫沒想到自己會有因此被問罪的可能。

幸好,大公子沒睡。

也幸好,大公子管了。

採薇越想越後怕,見葯湯平穩的在火上小聲地吐著泡泡,便忍不住放下調羹,走到塌前查看少年上卿的情況。

這個比自己才大上一歲的少年,身量卻比她還要小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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