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美杜莎

生命的本質、文明的本質其實只是兩個字——信息,是信息的建構和傳遞。現在,一個億萬富翁想以全部家產來實現一個「俗不可耐」的目標:把他的名字保存到人類文明消亡之後……

錢三才先生是全國房地產界的大鱷,他白手起家,經過45年的拼搏,掙得近千億的家產,在福布斯中國富豪排行榜上一向名列前五位。此老性格乖張,特立獨行,從不在乎社會輿論。他今年65歲,準備退休了,但他的千億家產如何處置成了懸念。他曾公開聲明不會學比爾·蓋茨的「裸捐」(家產不留給後代,全部捐給慈善基金會)。在回答一個記者的追問時,他冰冷地說:

「那是我自己的錢,我想花到哪兒就花到哪兒,用不著你來教我該怎麼做。」

當然,這番話激起了社會上一片討伐之聲。

他只有一個獨子。那傢伙倒真正是乃父的肖子,同樣是個性格叛逆的角色,與其父一向不和。他早就公開聲明,不會要父親一個子兒的遺產。那麼,錢先生該如何處置他的千億家產呢?

在他過了65歲生日並正式退休後,他的家產處置方案終於浮出水面。那天他邀請七位學界精英開了一次「七賢會」,包括數學家陳開復、材料學家遲明、考古學家林青玉女士、物理學家徐鋼、語言學家劉冰女士、電腦專家何東山和社會學家靳如晦。這七人有兩個共同特點:第一,才氣橫溢,都是本專業的頂尖人物;第二,年齡大都在32~35歲之間(僅靳先生年過四旬)。外界合理推測,他將對這七位學界精英給予巨額資助,很可能是天文數字的資助。但他依據什麼標準選中這幾位?七個人的專業似乎風馬牛不相及。媒體為此熱熱鬧鬧討論了很久。

不過這對我不是秘密,因為我也是與會人員之一。當然,以我的年齡、工作和學力——25歲的自由記者,偶爾寫些科幻小說,自我評價只能算是二三流的作家——是不夠與會資格的。但物理學家徐鋼是我的未婚夫,他酷愛室外運動,前不久攀岩時摔斷了左腿,在石膏繃帶還沒取下來前,如果有非得參加的活動,都是由我推著輪椅送他,這次仍是如此。後來,歪打正著的,「七賢會」變成了「八仙會」,而且我——「頭髮長見識短」(徐鋼語)的易小白,還被推舉為研究小組的發言人和組長,成了徐鋼的頂頭上司,這讓他大呼不平。

會議是在騰格里沙漠舉行的。這兒有錢先生種植的防護林,是他不聲不響做下的慈善工程之一,而且做得相當不錯。方圓數百平方公里內鬱鬱蔥蔥,沙漠變成了真正的沃野綠洲,僅剩下100畝原生態沙漠作為樣本,罩在透明的穹蓋下。這是一座頂部透明的穹隆形建築,是錢先生建的博物館。博物館名由錢先生親自擬定並書寫,但館名頗有點不倫不類:浪淘沙。他與媒體一向不和,媒體自然不放過這個拿他開涮的機會,都說這麼一個花里胡哨的名字,更適合於命名洗浴中心而不是博物館。這話雖然刻薄,但說得也不為錯,確實在不少城市中都有以「浪淘沙」命名的洗浴中心。

博物館的展品也五花八門,有些直接擺放在沙面上,有些半埋在沙里。講解員是一位本地姑娘,臉蛋上帶著高原紅,普通話不太標準,帶著西北口音的艮勁兒。她介紹的頭一件展品是一架風箱,過去家庭婦女做飯用的,現代社會在兩三代之前就淘汰了。這架風箱的桐木箱體保存得基本完好,但棗木的風箱把手已經磨去大半,變成細細的一條月牙,令人感嘆歲月之滄桑。講解員說,這件器物是錢總的奶奶傳下來的。你們猜一猜,風箱把手磨到這個程度花了多長時間?答案有點出乎觀眾預料:僅僅40多年。

前邊沙面上放著一件六邊形中空石器,講解員說這是錢總家鄉一口水井的井口。井口材質是堅硬的花崗岩,各邊都磨出了深深的繩槽,光可鑒人,最深處可達壁厚的一半。柔軟的井繩需要多少年才能在花崗岩上磨出這樣深的溝槽?這個井口一共磨斷過多少根繩子?耗去了打水人的多少光陰?講解員說,雖然精確時間不可考,但從錢總故鄉的村史分析,應該是在150~180年之間,這個時間也不算多麼漫長。

然後是一塊青石板,是錢家祖宅屋檐下的接水板。雨滴年復一年的迸擊在石面上留下了明顯的凹坑,最深處竟有一指深。水是天下至柔之物,而且只不過是小小的雨滴在敲擊,並非凶暴的瀑布,那麼,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在堅硬的石板上「舔」出這樣的凹坑?講解員笑著說,這個時間倒是容易追溯的,只用查查錢家祖屋的建造時間就知道了——150年。

再往前,沙面上擺放著一個精緻的水晶盒子,昭示裡面的展品比較貴重。那是一塊形狀奇特的石頭,長圓形,中間彎成90度。說它奇特,奇在它的「駝背」是天生的,並非人工雕琢,從彎曲的石紋可以清楚地看出這一點。講解員興奮地說:

「知道嗎?這件展品是著名地質學家李四光珍藏過的,李先生說它是中國第四紀冰川運動一個絕好的實證:這塊長形石頭原來應該是直的,半截嵌在堅硬的基岩里,凸出的半截正好被冰川包圍。因為冰川有極緩的運動,石頭被冰川緩慢地推擠著。在漫長的時間中,堅硬的石頭會表現得像麵糰一樣柔軟,最終成就了這個90度的彎腰,就像它在向時間女巫膜拜。李先生十分鐘愛這塊石頭,當年丟失過一次,李先生特意登報求告,說它只有學術上的意義而沒有金錢上的價值,竊賊良心發現,悄悄還了回去。李先生仙逝後,他的後人也一直珍藏著它。至於錢先生如何討來這塊寶貝,就不得而知了,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吧。」

講解員介紹之後問了那個老問題:多長時間的冰川推擠才能造就眼前的奇蹟?她說,精確時間不好考證,但給出一個上限不難——最長不會超過一次亞冰期,大約幾萬年。

藏品中還有不少青銅器真品,銅綠斑駁,那是歲月的沉澱。有三星堆遺址中發現的巴人面具,面容奇特,柱形雙眼遠遠凸出在眼眶之外。巴人所處年代大致與中原的春秋戰國時代相當。現在,巴人民族連同它的文化已經消失在時間長河中,只餘下這些怪異的面具,用它們的凸眼蒼涼地質問青天。還有一件造型古樸的商代青銅甑形器,中間有汽柱,應該算是中國最早的蒸鍋,外壁用複雜的鳥紋和大蕉葉紋作裝飾,內壁鍋底有單字銘文——好。別小看這孤單單一個字,它指明器皿的主人是商王武丁的妻子婦好,那是中國早期一位著名的女將軍和女政治家。

我推著徐鋼邊看邊聽,其他幾位要來換我,我婉言謝絕了。兩小時後我們來到後廳,這兒同樣是原生態的沙地,沙面上擺著一個石頭茶几,放著茶水茶點,四周是九個草編蒲團。頭髮半白的錢先生坐在蒲團上等著我們。他用銳利的目光掃過我們,平靜地說:

「你們都看過了館藏品,觀感如何?我知道,很多文化人說這個博物館不倫不類。」

幾個客人都笑笑,各自在蒲團上坐下來(徐鋼仍坐在輪椅上),沒有接他的話。只有我乖巧地說:

「錢伯伯,我能猜到你創辦這個博物館的原意,還有這個館名的含意——是想向人們展示時間的無上威力。『浪淘沙』中的『浪』,是指時間長河中的綿綿細浪,而『沙』則泛指世間芸芸萬物。時間悄悄地淘洗磨蝕著萬物,平素不為人覺察,等你一旦覺察則一定伴隨著震驚。今天的參觀,就讓我體會到深沉的蒼涼感。」我又補充一句,「而且——你讓他們七位大老遠跑到這兒開會,一定有深意。我說得對不對?」

徐鋼嫌我多嘴,大概更嫌我語中有討好意味,偏過頭惱怒地瞪我一眼,我笑眯眯的佯裝沒看見。其他客人當然不會苛責一個年輕姑娘,笑著不插言。錢伯伯唇邊浮出一絲微笑,對我點點頭,簡單地說:

「小白姑娘,你很聰明。」他看看大家,「各位都忙,咱們直奔正題吧。我請大家來,是想請你們放下手中的活兒,全力投入一個新課題。你們大概已經知道我的獨子拒絕繼承遺產,我尊重他的決定,一個子兒也不給他留了,所有家產將全部投入這項研究。而你們呢,如果同意參加,將投入整個人生。」

眾人有些愕然,包括徐鋼和我。大家接到邀請後,都猜著錢先生是想資助自己的研究,所以興沖沖地趕來了。科學家都清高,但科研項目不能清高,必須有巨量的金錢做後盾。特別是像物理學、材料學、計算機科學和考古學這類實驗性(實踐性)學科,其實就連語言學和社會學這類比較「虛」的研究,照樣離不開巨量的金錢。不過,誰也沒想到,錢先生一開口就要求各人放棄原來的課題,這樣的做法,說輕一點也是失禮。但——到底是什麼課題,需要投入「一千億」和「整個人生」呢?眾人在愕然和不快中也有期待,靜等錢先生說下去。

「恕我說話坦率,有句古話『名韁利鎖』,說出了千古至理。古往今來的人們,嚶嚶嗡嗡,不懼生死,不外是為了名利二字。就像諸位是搞研究的,大概都不貪財,但恐怕沒人敢說不喜歡『名』。至於我就更貪心了,魚與熊掌兼愛。這輩子已經有了利,還切盼落個身後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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