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色世界

如果大自然中真的出現一種「種族主義」的自然法則,那麼,以仁愛自許的西方精英們會不會從他們的道德高地後退?

卡爾·伊斯曼把微量的cAMP(環腺苷單磷酸)滴入玻璃皿中,說:

「看,黏菌社會馬上就要建立了。」

這是在紐約沃森智能研究所的實驗室里。伊斯曼是一位高個子的白人青年,30歲左右,金髮,肩膀寬闊,表情生動。他身後有兩個女同事,25歲的松本好子身材稍顯矮胖,有一雙老派日本人特有的短腿。江志麗(英文名字是凱倫·江)大約32歲,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南方女子,細腰,瓜子臉,一頭烏黑的柔發盤在頭上。

他們用肉眼觀察著玻璃皿中微小的黏菌,旁邊的大屏幕上則是放大後的圖像。黏菌(學名D.Discoideum)是一種奇怪的生物,是一個超有機體,或者簡直是人類社會在毫米尺度上的演習。它們在濕地上游來游去,各自專心致志地吞食著細菌食物,互不關心,是一群冷漠孤獨的流浪者,以直接分裂的方式各自繁殖後代。但一旦食物耗盡,就會有某一個細胞有節奏地發出cAMP,這隻先知先覺的細胞就成了黏菌社會的領袖。

不過今天的cAMP是黏菌社會之外的神靈滴入的,那隻黏菌「領袖」只是偶然受到命運垂青的傀儡。但其他的黏菌並不知道真相,它們仍按照冥冥中的本能朝那隻細胞聚集,同時釋放cAMP,形成正反饋,喚醒更多的黏菌來集合。無數黏菌的運動組合成了清晰的螺旋波。

數小時之後,這些黏菌集合成了一個發亮的長著尖頭的有機體,有一二毫米長。它們在尖頭的帶領下開始緩緩爬行,找光,找水,找食物。之後連它們的生殖方式也會改變,它的尖頭處將會產生孢子,孢子飛散後產生一群新個體。

江志麗已是第五次觀察這個神秘的過程,但她仍有一種喘不過氣的敬畏感。在這種原始的生物中,群體和個體的界限被泯滅了。她記得第一次觀察時,導師喬·索雷爾曾對新弟子們有一次講話,講話中既有哲人的睿智,也有年輕人才有的洶湧激情——要知道他已經55歲了——志麗幾乎在聽完這段講話後立刻就愛上他了。教授那天說:

「請你們用仰視的目光來看這些小小的黏菌。這是宇宙奧秘和生命奧秘的交會。這種在混沌中(是遠離平衡態的混沌)所產生的自組織過程,是宇宙及生命得以誕生的最根本的機制。黏菌螺旋波和宇宙混沌中產生的旋渦星雲的本質是相同的,只是尺度不同而已。同時,這又是原始智力的自組織過程。單個黏菌談不上什麼智力,它們也確實太簡單了,甚至沒有神經系統。但只要它們的數量達到某一臨界值,形成一個『社會』或者叫『大個體』,它就能趨光、趨水,做最簡單的但是有預定目的的運動,並啟用新的繁殖方式。無數微不足道的個體形成了高一級的智力,動物社會、人類社會也都是如此。」

伊斯曼插話:「教授,這就是你常說的智力的『外結構』嗎?」

「對。還有一個典型的例子是白蟻。它們的個體也十分簡單,不過是幾條神經纖維連著幾個神經節而已。幾隻白蟻在一塊兒搞不出什麼名堂,它們只會把土粒搬來搬去。但只要白蟻的數量超過臨界值,信息素就把它們組織在一起,它們就能同心協力,令行禁止,建造連人類也為之咋舌的複雜建築。人們常認為智力是生物體內的、腦(神經節)內的玩意兒,是單獨的有封閉邊界的東西,這是一個錯誤。實際上,在任何一種生物社會中,智力都是開放的,個體智力通過種種外結構:信息素、聲音媒介等構成一個大整體。」

江志麗記得自己當時說:「人類智力的外結構主要是語言。」

「對。遺憾的是,人們通常只把它看成是一種交流方式,而不是智力結構的有機部分。人類已經把語言發展得盡善盡美,並為此志得意滿。實際上這種滿足是十分淺薄的。這種智能聯繫方式十分低效,你不妨隨便去觀察一副面孔,再試著向別人描述。在這個過程中,首先那個面孔通過光媒介進入你的眼睛,轉變成電信號。這一步過程的效率倒是很高的,你頭腦中會即時形成一個十分清晰完整的圖像。但你怎麼能把這個圖像完整地搬到另一個人的頭腦中?無論你的語言表達能力多麼強,也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所以我們應在黏菌和白蟻這兒受到啟發,開發一種新的高效的外結構。」

當時江志麗笑道:「總不成也用信息素?據我所知人類在進化中已淘汰了大部分外激素,只保留了少量的性激素,它可以使異性情緒穩定,工作效率提高,美國宇航局已注意到在男宇航員中增加女性的比例。」

那天教授興緻很高,笑道:「所以我選擇研究生時很注意收幾個漂亮的女士。」他收起笑容說:「不,不是信息素,我想這種化學結構難以勝任。為了非常高效快速地在眾多人腦中交換信息,恐怕更可能入選的是電磁結構,也可能是量子力學預言的那種『幽靈式的超距作用』。我們只有摸索著去尋找它。」他又說:「據我所知,斯坦福研究所在中情局的資助下一直在研究超能力,如果它確實存在,那將是很理想的方式——可惜,直到今天還沒有確證。」

教授一向偏愛這個試驗,他說這個過程能以「固有的神秘喚起科學家的靈感和衝動」,所以今天他讓弟子們又重複一次。這次他本人沒有參加。這會兒,那個黏菌大個體已爬行到了食物充足的地方,它的尖頭髮出號令,無數黏菌細胞立即分散,四處遊盪,尋找食物,開始了新一輪生命循環。這時已到下班時間,伊斯曼宣布:

「黏菌聚餐會結束,女士們,收拾東西吧。」

他們正要離開試驗室時,電話鈴響了,松本好子拿起聽筒問了一聲,便默默遞給江志麗。

是索雷爾教授,他邀請江志麗共進晚餐,志麗愉快地答應了。她沒注意到好子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嫉恨,她比江志麗早來一年,曾經做過教授的情人。

江志麗回到自己的單人公寓里,仔細地挑選衣服、最後她決定穿那件湖綠色的高領旗袍,到美國後她還沒有穿過一次。她站在鏡前略施淡妝。現在鏡子里是一個嬌小典雅的東方女子,皮膚很白,近似西方人的膚色,又遠比西方女子的皮膚細膩。黑色長髮蓬鬆飄逸,散落在渾圓的肩頭,一雙倩雅的丹鳳眼,剪裁合體的旗袍更襯出身段的婀娜。她對自己滿意地笑笑,拎上女用掛包出門。

教授的黃色大都會型凱迪拉克轎車已經在門外等著。教授仔細打量著她,微笑著說:「凱倫,你真漂亮。」

「謝謝。」

「今天晚上去哪兒?找一個中餐館?」

「NO,NO,幹嗎吃中餐呢,我已經吃30年了。如果回國的話還要繼續吃下去,為什麼不趁現在多嘗嘗異鄉美味呢。」

「好,今天去一家義大利餐館。」

教授打開車門,請志麗上車。他啟動汽車後輕笑了一聲,江志麗奇怪地問:

「你笑什麼?」

汽車迅速衝出林蔭道。索雷爾先用電話向卡勒莫餐廳預訂了座位,然後笑著說:

「我剛才想到一位中國朋友,他是北京人,一個很成功的中間商,家產已經逾億,移民美國也有15年了。現在,他仍然吃不慣西餐,只要兒孫沒有在家,『逮著機會就吃北京炸醬麵』。親愛的江,炸醬麵真的有那麼美味嗎?」他誇張地驚嘆著,志麗也笑了。

他們來到卡勒莫飯店的平台餐廳,穿過衣帽間,侍者領班在門口迎候著,教授說:

「預訂的兩人桌。」

領班殷勤地把他們領到欄杆旁的一張桌子,樓下是碧波蕩漾的室內游泳池。教授為女伴斟了一杯礦泉水,問:「還喝點什麼?咖啡?威士忌?」

江志麗為自己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侍者送來菜單時,江志麗沒有客氣,很快點了義大利小牛肉,咖喱雞塊,義大利實心面。吃飯時教授笑道:

「我記得你到美國不足4年吧,你已經非常成功地西方化了。有沒有打算留下來?」

江志麗爽快地說:「的確有這個打算。一踏入美國這個移民社會,我就覺得,似乎我天生該在這兒生活。我會努力融入這個社會的,也希望得到你的幫助。」

「我會儘力的。」教授吃著小牛肉,沉思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聽說你與中國的丈夫已經離婚?」

江志麗抬起頭很快看了他一眼。教授的頭髮和鬍子微見花白,但身體十分健壯,肩頭的三角肌飽滿堅硬,胸膛寬厚。幾次床第之歡後,她對這個強壯的美國男人已經十分依戀。她突然衝動地說:

「對,我對中國的男人已經喪失興趣了。他們戴著高度近視鏡,精胳臂瘦腿;他們在『單位』里謹小慎微,話到口邊留三分;他們住在簡陋的樓房,睡的是做工粗糙的木板床,連做愛時都提心弔膽,生怕床板的響聲驚動樓下的鄰居。這種環境能使人的天性慢慢枯萎。我一直盼著有一個地方能自由自在地宣洩我的天性,現在總算找到了!」

在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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