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桉樹葉子的味道

雙胞胎大狗小狗小學畢業後的那個暑假,樟樹鎮鄉村裡充滿著桉樹葉子的味道。桉樹葉子的味道滲透了少年大狗小狗的每一個毛孔,他們沒想到桉樹葉子的味道會讓他們想起這個夏天時,內心充滿了某種感傷和對一個人的仇恨。許多事情發生在這個暑假裡,許多事情他們是怎麼也想不到的。

小狗在放暑假之後每天清晨早早地起床,他踏著星光朝食品站走去。他去看鄭文傑。

鄭文傑看他來了之後,笑著對小狗說:「小狗,你真的喜歡殺豬嗎?」小狗想都不想回答:「當然嘍!」鄭文傑的師傅鄭燕生說:「有書不好好讀,殺什麼豬,去去,別讓豬血濺到你身上了。」

鄭文傑笑笑說:「師傅,你別對小狗那麼凶,他喜歡看就讓他看唄,又不會看少豬的一兩肉。」鄭燕生不理鄭文傑了。他心想,鄭文傑,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要有本事,你來殺豬幹嘛!鄭文傑讓小狗站遠一些,不然,豬血會濺到他身上。小狗聽鄭文傑的話,退後了幾步。鄭文傑和他師父鄭燕生按住了那頭大豬。豬嗷嗷的叫著,它也許知道末日來臨了,叫的聲音尖利起了,刺得食品站周圍的居民心裡發慌。小狗蠻喜歡聽豬的嚎叫。豬尖厲的嚎叫聲讓他血液沸騰,內心充滿了激情。鄭燕生雖說上了年紀,但他的力氣還很大,他按住豬的後半部。鄭文傑的力氣當然要比師父鄭燕生大得多,他在前面,他半個身子斜壓在豬身上,一隻手強勁的壓著豬的頭,他的另一隻手握著雪亮鋒芒畢露的殺豬刀。只見鄭文傑低吼了一聲,殺豬刀捅進了豬的喉嚨,刀快速地插進去,整把刀都插進了豬的皮肉里,他的手隨即轉動了一下,然後,他拔出了殺豬刀,血就從豬的喉中濺出來。豬進行最後的掙扎最後的哀嚎的聲音就黯啞下去了。豬血流盡,他們把豬扔到了地下,豬伸了一下後腿不動彈了。

小狗咂了咂舌頭,鄭文傑殺豬的那一手漂亮利索,讓小狗難忘。小狗當時想,自己要有鄭文傑殺豬的技術該有多好。

他學著鄭文傑的樣子比劃一下,臉上的神色冷峻而自信,鄭文傑把刀捅進豬喉的同時,神色也是冷峻而自信。

鄭文傑看到了小狗的比劃。

他笑著對小狗說:「小狗,你現在力氣還不夠,我不能教你殺豬,等過兩年你力氣夠了,我再教你殺豬!」

小狗點了點頭。

接著,他就看鄭文傑和鄭燕生給豬退毛開膛破肚拆骨。等他們收拾停當,把一塊一塊豬肉擺在案板上時,天已經大亮了。鄭燕生讓鄭文傑守著豬肉,等人前來購買,他自己則到裡面去煮粥豬血吃。小狗也會分到一碗熱呼呼的豬血吃,吃得清鼻涕像條蚯蚓樣往下流。吃完豬血,鄭文傑悄悄塞給他一條豬大腸,他提著濕稻草捆著的那條豬大腸興沖沖地回家。

他回到家裡。

姐姐李一蛾早就起床了,李一蛾永遠是他們家最勤快的人,她正在打掃院子,她總是把這個窮家裡里外外弄得乾乾淨淨。讓小狗不解的是,姐姐李一蛾也養了一盆蘭花,和劉永壽房間里的那盆蘭花一模一樣。難道是劉永壽把蘭花給姐姐李一蛾了。這不是蘭花開放的季節,小狗聞不到蘭花的香味,他只看到蘭花的葉子透著一種迷人的色澤。

小狗的父親李文化和哥哥大狗還在睡覺。

李一蛾看小狗提著一條豬大腸回來,眉毛又皺了起來。

李一蛾拉著臉說:「你要去看鄭文傑殺豬了?」

小狗嗡聲嗡氣的說:「是又怎麼樣?」李一蛾不高興地說:「你老去看鄭文傑殺豬為了什麼,難道你以後真的要像鄭文傑那樣殺豬為生?弄得自己渾身都是豬屎味?」小狗白了姐姐李一蛾一眼,他不理李一蛾。渾身都是豬屎味又怎麼啦?小狗還希望自己身上有鄭文傑的味道呢。

小狗把豬大腸放在木盆上,往木盆里加人些鹽,開始清洗他的豬大腸。他洗豬大腸顯得很有耐心,神情十分專註,好像在干著一件挺重要的事情。

李一蛾沒好氣地說:「你以後不要把這些爛腸子拿回來,有本事以後攢錢堂堂正正的割豬肉回來吃。」

對姐姐李一蛾的嘮叨,小狗置若罔聞,他還是認真地洗著他的豬大腸。他洗好豬大腸,把豬大腸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看沒有豬屎味了,就把豬大腸放在一邊。

李一蛾看不慣小狗的舉動:「你聞也沒用,豬大腸裡面的豬屎味,你是永遠也洗不幹凈的,你懂嗎,臭小狗,我看你比豬大腸都還臭了,你能聞出豬大腸的臭味才怪咧!」

小狗對姐姐李一蛾咧嘴一笑:「我不想和你說那麼多,反正只要我爹和我哥喜歡吃豬大腸,我就會帶回來,反正不要錢。如果哪一天,我爹和我哥吃得不想再吃了,我就不會再拿豬大腸回來了。」

李一蛾拿他一點法子也沒有。她不吃豬大腸,在最困難的時期,她都沒有吃過一口豬大腸。他們每次吃完豬大腸,屋子裡就會充滿那股怪異的味道,他們父子三人的嘴巴里呼出的氣息也充滿了那股怪異的味道。李一蛾每天去生產隊里幹活,回來總要帶回一大捆桉樹的枝葉,放在院子里,她相信桉樹葉子能夠清除那股怪異的豬屎味。小狗知道,都是那個叫劉永壽的民辦教師鬧的,如果沒有那個叫劉永壽的人,或許姐姐會和他們一樣喜歡豬大腸的味道,喜歡鄭文傑身上和豬大腸一樣的味道。

姐姐李一蛾出工去了。李一蛾前腳剛走,蒲衛紅後腳就來了。

蒲衛紅站在大狗小狗的家門口。他朝裡面喊了一聲:「大狗小狗……」

大狗在裡面大聲說:「蒲衛紅,你進來吧。」

蒲衛紅鑽進了大狗小狗的家。

蒲衛紅聞到一股爆炒豬大腸和桉樹葉子混雜在一起的味道。說心裡話,蒲衛紅也和大狗小狗的姐姐李一蛾一樣不喜歡豬大腸的味道,他家從來不吃豬大腸。蒲衛紅看他們津津有味地吃著爆炒豬大腸,心裡不是滋味兒。蒲衛紅知道,他們只有等李一蛾出工去了才開始弄豬大腸吃。

小狗對蒲衛紅說:「吃點吧。」

蒲衛紅擺了擺手:「不吃。」

小狗有滋有味地咀嚼著豬大腸說:「蒲衛紅,你真傻,放著人間美味你不吃,你可別後悔。」

蒲衛紅心想,打死我也不吃豬大腸,我不吃是對的,吃了才後悔呢。

蒲衛紅端了一個矮木凳,坐在院子里那堆桉樹葉子旁,聞桉樹葉子的味道。桉樹葉子有股迷人的清香。他感覺到桉樹葉子的味道在空氣中瀰漫,在和豬大腸的味道進行著鬥爭。

大狗小狗吃完豬大腸,就和蒲衛紅到處遊盪去了。他們出門時,李文化交待了一聲:「千萬不要到百丈潭裡去游泳。」大狗小狗說:「知道了。」路過黃春秀家時,蒲衛紅問:「黃春秀在不在家?」

大狗說:「她和她弟弟黃春洪去縣城裡了,只要一放假,黃春秀就帶她弟弟黃春洪到縣城裡他爹那裡去過。」

「真好。」蒲衛紅笑了笑說。

大狗小狗吞咽了一口口水:「真好。」他們也想去城裡看看,看看城裡和樟樹鎮究竟有什麼不一樣。

大狗想,城裡頭該是什麼樣子?他對城市有限的想像模糊不清,他和小狗一樣,長那麼大還沒有到過縣城。有時,他們就會有種嚮往,心中萌發去縣城裡看看的念頭,至於要到縣城裡幹什麼,去看什麼,他們也含混不清。如果要是說得清楚,那他們或者就不會有那種嚮往了。

黃春秀臨走時,對大狗小狗說:「大狗小狗你們也可以到城裡去玩吧,就住我爹那裡。」大狗小狗當時心裡忐忑不安,他們真想和黃春秀一起去城裡玩,但他們下不了決心,他們連買一張從樟樹鎮到縣城裡的車票錢都沒有,那時從樟樹鎮到縣城的車票才五毛錢。

那個夏天,大狗總有一種到城裡去看看的衝動。他不知那未知的世界裡,究竟有什麼東西在吸引著他。也許是因為黃春秀在城裡的緣故,是黃春秀吸引著他產生那種上城的衝動。

大狗有時就想,只要沿著那條通往縣城的公路,就一定能走到縣城,他問蒲衛紅,那樣對不對。蒲衛紅去過縣城,他本來就住在縣城裡,父親舉家遷到樟樹鎮茶果場的具體原因蒲衛紅一直沒有聽父親講過。蒲衛紅對大狗說:「沒錯,沿著公路一直往北走就可以走到城裡。」

大狗考慮了老半天提議:「那我們一起走路去縣城吧。」

蒲衛紅搖了搖頭:「不行不行,那樣會把腿走斷的。」

「膽小鬼!」大狗說,他的目光在那條山間公路上遊離。

大狗對小狗說:「我們一起去吧。」

小狗沒說話,他在這個夏天的願望是和鄭文傑學殺豬,縣城對他的吸引力等於零,他不象大狗那樣渴望到縣城裡去獵奇,或者有什麼其他的目的。小狗的無言讓大狗沮喪。要是小狗響應一下大狗,大狗的心裡會有安慰。可是小狗對他的意見一個感覺都沒有。

大狗於是在一個有滿天星星的夏夜穿了一間布滿補丁的褂子,拖著一雙磨光了底的塑料泡沫拖鞋,獨自走向了通往縣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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