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杜茉莉正在給一個客人做腳,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剛開始,她沒有接電話,想等給客人做完腳後在看看是誰來的電話,如果是熟悉的人,就回撥過去,一般的人就算了。沒想到,她的手機鈴聲一次一次不依不饒地響起,客人對她說:「你先接電話吧。」杜茉莉微笑地說:「對不起了,您稍等一會。」客人大度地說:「不客氣,誰沒有個急事。」

杜茉莉拿著響個不停的手機躲到一個沒人的包房裡。

接通手機後,她聽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你是杜茉莉嗎?」

杜茉莉說:「我是,請問你是?」

對方說:「我們見過面的,我是中江路派出所的王文波。請你趕快來一趟,你丈夫在我們這裡。」

杜茉莉呆了。

好大一會,她才緩過神來。她倉惶地回到剛才工作的包房裡,焦急地對客人說:「黃先生,我丈夫出事了,我必須馬上出去一趟,你看讓我別人替你做,怎麼樣?」

黃先生拉下了臉,顯得很不高興的樣子:「去吧,去吧!」

杜茉莉也不管那麼多了,出去把李珍珍叫了過來:「珍珍,你替我招呼一下二號包房裡的客人,我得馬上出去。」

李珍珍著急地問:「出什麼事情了?」

杜茉莉說:「沒時間和你說了,回來再說吧,我先走了。」

何國典的臉上腫起了烏青一塊,就在他右臉的那條傷疤旁邊。他木然地坐在那裡,目光空洞。王文波把杜茉莉帶進那間房間前,何國典一言不發。杜茉莉看到丈夫臉上的傷,心裡疼痛極了:「國典,你這是怎麼了?」何國典沉默,呼吸沉重如牛。

杜茉莉見何國典不說話,就轉過身問王文波:「王警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文波說:「你丈夫在中江路小學外面賣烤紅薯,執法的城管過來告訴他這裡不能擺攤,他就和城管吵起來了。城管要沒收他的東西,他為了保護那些東西,和城管拉扯起來,臉就撞到了三輪車上……有城民打110報警,我們就趕過去了,我看沒有什麼大問題。」

「不會的,國典不會和他們吵的,一定是他們欺負國典!」杜茉莉喃喃地說。

王文波說:「我們經過調查,事實就是這樣的。」

何國典突然站起來,暴怒地睜圓雙眼,揮舞著拳頭吼道:「事實不是這樣的!不是!是他們蠻不講理,上來就罵我,搶走我的東西,還打我!他們是強盜!強盜!」

王文波瞪著他:「何國典,你平靜點。他們的確沒有打你,這裡有他們的口供,我也問過現場的一些人,他們也說城管沒有打你,是你自己摔倒的。你冷靜點,這裡是派出所,不要大喊大叫。就是有什麼問題,也應該好好說。」

杜茉莉上前,拉住何國典的手臂,含著淚說:「國典,有話好好說,好嗎?你可別生氣,氣壞了身體怎麼辦。」

何國典渾身戰慄,嘴唇哆嗦。

杜茉莉對王文波說:「王警官,我們沒有偷也沒有搶,老老實實憑力氣賺錢吃飯,我們犯了什麼法?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我們起早貪黑,辛辛苦苦地賺點血汗錢,容易嗎?他們憑什麼這樣!」

王文波嘆了口氣說:「我理解你們的難處,真的,可是,城市裡有許多法規是不能違反的,你們也要理解,我真希望你們過得好,在法規允許的情況下,做什麼都是可以的。」

杜茉莉說:「那也不能打人呀!」

王文波說:「根據我們了解,他們真沒有打他。」

何國典又大聲吼道:「他們是強盜,強盜!讓他們打死我好了,我早就不想活了!」

王文波無奈地說:「你們先回去吧,我們再調查調查,如果他們真的打了何國典,我們會還你一個公道的。」

杜茉莉也不想在這裡呆了,拉起何國典就往外走。他們走出派出所的大門,一陣寒風灌過來,刺骨的冷。何國典耷拉著腦袋,一副凄慘無力的模樣。杜茉莉的心被一把鋒利的刀子割著,疼痛不已,她十分擔心好不容易好起來的丈夫會再次陷入過去的那種狀態,如果他徹底崩潰了,那麼她也就陷入了萬劫不復的黑暗。她挽著何國典的手,安慰著他:「國典,沒事的,什麼事都沒有的,我們重新來,你不要怕,我在你身邊,我支持你!」

王文波站在派出所門口,叫了杜茉莉一聲:「杜茉莉,你回來一下。」

杜茉莉回過頭,看了神色凝重的王文波一眼,然後對丈夫說:「國典,你在這裡等我,我去去就來。」

杜茉莉走到王文波的身邊,咬了咬牙問道:「王警官,還有什麼事情?」

王文波說:「我打心裡同情你們,也希望能夠幫助你們做點什麼。我看你丈夫是不是心理上有問題,我認識一個心理醫生,如果可以的話,我把他介紹給你們,讓你丈夫接受一下心理治療也許會好些。」

杜茉莉眼睛血紅,她一字一頓地對他說:「我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丈夫也沒有病,不需要什麼心理醫生,我看真正要看心理醫生的是你們!不要總是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你是人,我們也是人,我們不比你們卑賤!」

說完,杜茉莉扭頭就走了,寒風把她的頭髮吹亂。

王文波凝視著杜茉莉的背影,長長地嘆了口氣。

回到住所,杜茉莉用藥水搽何國典臉上的傷,她輕輕地說:「國典,痛嗎?」何國典說:「臉不痛,心痛!」杜茉莉說:「國典,把心放寬些,做什麼事情都不可能一帆風順的。你不要想那麼多了,就像被狗咬了一口。」何國典喃喃地說:「他們是強盜,強盜!打了人也不敢認帳,算什麼東西!」杜茉莉說:「他們不是強盜,他們連強盜也不如,他們是狗!瘋狗!」何國典嘆了口氣說:「茉莉,我沒事,你趕快回去上班吧,你不要管我了。」杜茉莉說:「我今天不去了,我在家陪著你,一會我去買肉,晚上給你燒回鍋肉吃,再買瓶酒,我陪你喝。」何國典苦笑著說:「茉莉,你真的不要安慰我了,我沒事的,你趕快回去上班吧,今天我的損失就很大,什麼東西都被那幫強盜搶走了,你再不去上班,損失就更大了,我們還要賺錢回家建房子呢,這裡不是我們的家!」杜茉莉說:「要不我們都不幹了,回家去,再也不出來了,只要我們勤奮,餓不死我們的!」何國典說:「不,現在還不是回去的時候!」杜茉莉聽了丈夫的這句話,安心了許多,過了一會,她就去洗腳店上班了。

杜茉莉走後,何國典感覺到了孤獨不安煩躁和屈辱。

他突然站起來,走到牆邊,抓起牆上的那個大像框,狠狠地砸在地上!破碎的玻璃四處飛濺,一小塊玻璃劃破了他的手背,血湧出來。他看著鮮紅的血滴落在地上的照片上,一言不發。

他內心的憤怒之火在熊熊燃燒!他內心在喊叫:「是誰毀了那些無辜的生命?是誰毀了平靜安穩的生活?是誰讓自己變成一個懦夫?是誰讓自己在寒夜裡沒命地奔走?是誰讓自己的心靈如此破碎?……」

血不停地流著。

他的眼睛裡充滿了血光。

「流吧,你就流吧,看多長時間才能將血流干!」他的內心繼續在喊叫。

沒有人能夠聽見他的喊叫,那怕是他最親近的人!

何國典聽到有另外一個聲音在耳邊炸雷般響起:「何國典,你不是男人,你是一個廢物!你如此活著有什麼用?你知道嗎,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比你更苦,比你更悲慘,有多少人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有多少人沒有了手腳,有多少人從廢墟中救出來了還是死去,有多少人……他們像你一樣窩囊地活著嗎?你男人的血性那裡去了?你為什麼不能正視你的內心,為什麼不能正視現實?活著是多麼的美好,你為什麼不珍惜?你如果不能拯救世界,為什麼就不能拯救你自己?誰的心裡沒有傷口?自己的傷口只有自己去舔,沒有人能夠讓你真正走出黑暗,只有你自己才能真正給自己光明,你只有用自己的生命去照亮你前行的道路!……」

何國典傍晚的時候,收拾完破碎的像框和染血的照片,就拿著桌子上的那張小照片出門去了,他要找個地方把這張照片放大,做個大像框,把放大的照片裝進去,重新掛在牆壁上。他找了一家照相館,把東西交給店裡的人後,就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寒風猛烈,何國典渾身冒出了雞皮疙瘩。入夜後,他還在街上走著,他想讓寒冷刺骨的風把自己徹底地吹醒。

這個晚上,許多上海人在街邊燒紙錢,祭奠已逝親人的亡靈。

何國典看著路邊有人在燒紙錢,就站在旁邊看著。

紙灰飄飛,燒紙的人口中喃喃地說著什麼,他是說給死去的人聽的,可他的臉上沒有一絲悲傷,還帶著笑容,彷彿在和親人拉家常。何國典想,那些死去的人能夠聽到活人說話嗎?他們真的會來收取那些紙錢嗎?何國典想起了兒子何小雨,地震那天早上,送小雨去上學前,他給了兒子兩塊錢,那是給兒子買午飯吃的錢,不知他花光沒有?兒子死後,他的身上一分錢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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