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漕西支路上空無一人,也沒有汽車馳過。只有凜冽的風呼嘯著,把一些落葉捲起,摧殘一番後被扔在某個角落。何國典彷彿聽見了落葉沉重的喘息和哀鳴,他感覺自己和那些落葉一樣,在這個凄涼的夜裡無家可歸。要不是那個好心人給他烤地瓜,讓他填飽了肚子,也許他已經暴屍街頭了。

他拖著沉重疼痛的傷腿來到漕西支路時,心靈中的那點亮光在燃燒,拚命地撕裂著密不透風的黑暗。他走進了那個破敗的小區。那個黑臉壯漢迎面而來,借著昏暗的燈火,他看到黑臉壯漢的神色嚴峻。他們擦身而過時,黑臉壯漢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何國典知道,黑臉壯漢總是晝伏夜出,他究竟是幹什麼的?何國典沒有心思考慮他的問題,也許也是為了謀生吧,這個世界裡,誰又活得容易?何國典摸上了樓,來到了住處的門前,樓道里沒有燈,一片漆黑。他敲了敲門,裡面一點動靜也沒有。現在是幾點了,他一無所知。他又敲了敲門,裡面還是沒有動靜。杜茉莉是不是睡得太實了,沒有聽見他的敲門聲?或者……何國典心裡罵了聲:「你他媽的是個混蛋,這個時候還想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他又敲了敲門,還是沒有人給他開門。杜茉莉一定還沒有回來,何國典在黑暗中嘆了口氣,便靠著門癱坐在地上。

杜茉莉坐在張先生的車上,有些緊張。張先生做完腳後,執意要送她回家,杜茉莉覺得意外。本來老闆娘宋麗說好送她回去的,杜茉莉就對他說:「張先生,謝謝你的好意,你還是回家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去住院呢,太晚回去不好,你愛人會擔心的。老闆娘會送我回去的,你放心吧。」張先生固執地說:「還是讓我送你吧,無論怎麼說,我都十分感激你,你給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宋麗在一旁笑著說:「你就不要推託了,就讓張先生送你一回吧。」杜茉莉不好再拒絕了,她怕傷了他的心,就坐上了他的車。

一路上,杜茉莉很少說話,心裡忐忑不安,焦慮地惦念著何國典。張先生也沒有說太多的話,除了問她路該怎麼走,其他時間只是沉默地開著車。車開進寂靜的漕西支路,在那個破舊的小區門口停了下來。

杜茉莉朝他笑了笑:「謝謝你,張先生,你趕緊回家吧,你這樣讓我心裡很過意不去。」

張先生也笑了笑:「你不要客氣,能夠送你回家,也是我的福份,你是個好女人。對了,你們久以來,我都沒有問你的真實姓名,冒昧地問一句,你能夠告訴我嗎?」

杜茉莉笑著說:「當然可以,我叫杜茉莉,木土杜,茉莉花的茉莉。」

張先生感嘆道:「真好聽的名字,和你的人一樣美。好了,我該走了,希望真的能夠再見!」

杜茉莉說:「張先生,你吉人自有天像,一定不會有問題的。好好治病,我等著你來,你一定很快就會來的。你下次來,我請客,給你好好做,不收你的錢!」

張先生說:「那我走了,你也要多保重!」說完,他用不舍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就開車走了。

杜茉莉目送他的車遠去,當車子消失在街道拐角時,她的眼睛一熱,淚水滾落下來。她心裡說:「張先生,你一定會活下來的,希望下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是個紅光滿面的健康人!張先生,你一定要挺住,死神不會帶走你的,噩運也打不垮你的!」她心裡說的這些話,好像也是對自己的丈夫何國典說的,也像是給自己鼓氣。

人在任何時候都不應該絕望!無論這個世界埋伏著太多的兇險,我們都應該勇敢地走下去。杜茉莉這樣對自己說,心裡對何國典的擔心卻越來越深重,他會不會出什麼大事?

上樓時,杜茉莉從包里掏出一把小手電筒,在手電筒光的指引下,她不會看不清腳下的樓梯。杜茉莉的心情漸漸地沉重,離開了洗腳店,離開了可憐的張先生,她又將陷入一個人的孤獨。

手電筒光照在了何國典曲蜷的身體上,杜茉莉忍不住一聲驚叫:「啊——」

她看不清何國典雙手抱著的頭,心想:這是誰?他為什麼要躺在她的門口呼呼大睡?這個想法很快就被另外的一個又驚又喜的念頭代替了:他是國典,沒錯,他就是國典!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回來?

杜茉莉蹲下來,用手搖著丈夫的身體:「國典,你醒醒,醒醒!」

何國典突然坐起來,喊叫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杜茉莉看著驚惶失措,滿臉臟污,身上散發出一股臭味的丈夫,疑惑地問:「國典,你到底怎麼了?」

何國典看不清她的臉,伸出手朝她抓了一下:「你是誰?」

杜茉莉把手電筒光照在了自己的臉上:「國典,是我,你的老婆茉莉啊!」

「茉莉,茉莉,你真的是茉莉——」何國典冰冷的手摸在了她的臉上,她的臉也一片冰涼。

杜茉莉說:「我真的是茉莉!快起來,我們進屋,進屋再說。」

她扶起了何國典,然後打開房門。他們相互攙撫著進了屋,杜茉莉按下了電燈的開關,房間里頓時明亮起來。何國典的目光落在了牆上的大像框上,兒子何小雨明亮的大眼睛注視著他,他的身體瑟瑟發抖,眼中呈現出驚恐的色澤。杜茉莉對他說:「國典,你不要怕,那是我們的兒子小雨呀,他沒有死!」

「什麼,什麼?你說小雨沒有死?」何國典喃喃地說。

杜茉莉認真地對他說:「是的,小雨沒有死,他只是先去了一個地方,他在那個地方等著我們,我們遲早會和他相見的,所以,我們要好好活著,等待我們相見的那一天!」

何國典的臉扭曲著,突然大聲喊叫道:「杜茉莉,你胡說!小雨分明死了的,你為什麼要說他還活著,你瘋了,杜茉莉!你為什麼要這樣騙我?小雨真的是死了的啊!」

杜茉莉獃獃地看著何國典。

他是清醒的,是的,他的頭腦是清醒的,他知道兒子已經死了。他開始真實地面對自己了,這是好事啊!杜茉莉呆立了一會後說:「國典,小雨是死了,可他在我們心裡永遠活著,總有一天,我們會在另外一條道路上相逢。」

何國典聽清楚了杜茉莉的話,他稍稍平靜了些,點了點頭說:「小雨是死了,可他永遠在我們心裡活著!」

杜茉莉看他如此落魄的樣子,好像是從垃圾堆里刨出來的,百思不得其解,她邊給他脫著骯髒的衣服,邊輕聲問道:「國典,你這是怎麼了,不在工地上好好獃著,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還跑回來了。」

何國典喃喃地說:「茉莉,我不想再離開你了。」

杜茉莉想,他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人能夠安全回來,已經是萬幸的了,她的右眼皮好像不跳了。她說:「國典,我們不會分開,我說過,我們死也要死在一起。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何國典沉默。

杜茉莉脫光了何國典的衣服,然後自己也脫得只剩下內衣內褲,扶著一瘸一拐的他,走進了衛生間。杜茉莉邊打開熱水器,邊說:「國典,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告訴我好不好,我是你老婆,是你最親近的人,你有什麼事情不能和我說的呢?你看你,自從地震後,你和我說過什麼心裡話,你把一切都悶在心裡,多難受呀!那些東西埋在心裡,是有毒的,你為什麼就不能把它說出來呢。也許你說出來了,積壓在你心裡的毒就排出來了,你就放鬆了。」

何國典還是沉默。

蓮蓬頭上噴出了熱水,杜茉莉試了試水溫,就往何國典的頭上澆下去。何國典閉上了眼睛,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任憑杜茉莉不厭其煩地給他清洗臟污的頭臉和身體。何國典的身體在清洗中漸漸地舒坦,頭腦也漸漸地清醒,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會像妻子一樣對待他?何國典心裡充滿了感激之情。大災之後,何國典經歷了人間冷暖,也只有妻子真正的對他不離不棄,而他給予妻子的又是什麼?那是和災難一樣深重的負擔。他沒有給妻子安全感,也沒有給妻子安慰,更沒有給妻子愛……相反的,他總是讓妻子擔驚受怕,讓她的精神倍受折磨,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妻子比他更無助,更需要關懷……她卻默默地承受著一切,何國典有愧於她啊!

杜茉莉蹲下身子,給何國典洗腿時,發現他那受過傷的膝蓋腫得像發麵饅頭,驚叫道:「國典,你的傷又複發了呀,都怪我不好,讓你去建築工地幹活,一定是重活讓你的傷複發了!我真無能,怎麼就不能給你找個輕鬆一點的工作呢。唉,你這個人也是的,膝傷複發了,應該打個電話給我,讓我去接你回來的呀!你怎麼就自己跑回來了,這受多大的苦,遭多大的罪哪!」

何國典突然開口了:「茉莉,都是我不好,連累了你!」

杜茉莉說:「別說傻話了,什麼連累不連累的!一定很痛吧!」

何國典咬著牙說:「不痛!」

杜茉莉拿了一條毛巾,擦著他的頭髮和身體,邊擦邊說:「不要死鴨子嘴硬了,還不痛!你以為你是鐵打的。」

何國典說:「現在真的不痛了。茉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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