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何國典聽不到任何聲音。

他感覺自己在一條黑暗的隧道里摸索著行走。焦慮和恐懼充滿了他清瘦的身體,是什麼力量支撐著他在黑暗的隧道里行走下去?他要去哪裡?去幹什麼?他朝隧道的深處大聲呼喊著一個人的名字。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只能感覺到自己的嗓子很痛,在撕裂,在滲出血水。血水咸腥的味道從喉嚨到達口腔,然後通過他的呼喊,在黑暗的隧道里擴散。

他的膝蓋好像碰到了堅硬的東西,是石頭,還是鋼鐵?

何國典彷彿聽到膝蓋骨碎裂的聲音,疼痛和抽搐。他像受傷的野狼一般嚎叫,可他還是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血腥味卻越來越濃。

血腥味和許多不明物在黑暗中朝他壓過來,他呼吸急促。

何國典突然想起了他要找的那個人,他大聲喊道:「何小雨——」

他還是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也不清楚黑暗中有沒有人聽到他的喊聲。他知道,如果找不到何小雨,杜茉莉會用鋒利的爪子挖出他的心肝!就是杜茉莉不挖出他的心肝,他也要找到何小雨,何小雨同樣是他的心肝。

突然,何國典彷彿被什麼擊中,他仰頭倒了下去。是的,一團軟軟的東西把他擊倒。他的頭被那團軟軟的東西壓住了,他的手觸摸到了那東西,那是一具冰冷的肉體。

他推開了冰冷的肉體,死亡的氣味在黑暗中瀰漫。

他還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

何國典不敢相信,熟悉的氣味是從黑暗中將自己擊倒的屍體上散發出來的。此時,他看不清一切,只能伸出顫抖的手,去摸索那具冰冷的屍體。他的手在屍體上摸索,他的心泡在了冰水裡,彷彿窒息。他摸到了那張臉,摸到了右眼角的一顆痣……這不就是兒子嗎?

一隻冰涼的小手突然掐住了他的脖子,陰森森地說:「還我命來!還我命來!是你害死了我——」

彷彿是兒子何小雨的聲音,又好像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被掐住脖子的何國典掙扎著。

……

何國典大喊一聲從床上彈起來,大汗淋漓,兩眼在黑暗中散發出驚恐的光芒。他又做噩夢了。他心裡說:「我這是在哪裡?」從黑暗中傳來了一聲怒吼:「誰他媽的在那裡鬼叫,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再這樣叫,就給老子滾出去!」他聽出來了,那是李麻子在吼。何國典現在才明白過來,自己是在工棚里。他大氣不敢出一口。大工棚里住著幾十個工人,何國典聽到此起彼伏的呼嚕聲,還有放屁的聲音,磨牙的聲音……這種環境他很不習慣,可又有一種安全感,因為那麼多活著的人陪著他。要不是白天勞動太累了,他也許不會那麼快就進入夢鄉。很長時間裡,他晚上都不敢合眼,因為睡著後就會進入噩夢之中。就是到了上海,他也是如此,晚上不敢睡覺,只有天亮後,他才閉上眼睛睡上一會,就是在白天里,他也會被噩夢纏繞。大工棚里雖然四面透風,可因為住的人多,每個人身體上散發出的熱量彙集在一起,使得這裡面暖哄哄的。醒來後的何國典再也睡不著了,內心惶恐不安,而且受過傷的那個膝蓋隱隱作痛。白天幹活時,用了一下力氣,傷過的膝蓋劇烈疼痛了一下,好大一陣才緩過勁來。他出院時,醫生交代過他,在一年內最好不要乾重活,如果不是疼痛,他是不會記起醫生的那句話的。肉體的疼痛對他而言並不重要,他能夠忍受,心理上的痛苦才是他的致命傷。

剛來的那天,李麻子帶他到工棚里的路上,怪怪地對他說:「你這個人好奇怪,快到年底了還出來做工,你可能不知道,我們這裡已經快半年沒有發工資了,過年回家都不知道能不能拿到錢,唉!我們找過王向東不知道多少次了,他總是說,等開發商的錢到帳了,就給我們發工資,工友們都嗷嗷叫,可拿他們也沒有辦法,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鬧也不是。」何國典沒有理會他的話,他現在想的不是錢的問題,而是自己有沒有信心在這裡幹下去。

建築工地亂糟糟的,何國典很容易就聯想到地震後的廢墟,重型機械的轟鳴就像是地震時的響聲。這對他來說是一種折磨,他心中的那些慘不忍睹的影像就會被無情地激活。

這時,何國典就會停止幹活,驚惶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李麻子見他呆立在那裡,就會朝他嚎叫:「何國典,你魔症了呀!靠,還不快把磚頭送到升降機那裡去,上面的師傅說磚頭快供不上了。」

他的思維還停留在地震過後的景象之中,彷彿工地上的工人都是軍人,正在米鎮中心小學救人,他自己則是抱著兒子何小雨的屍體楞楞地站在那裡,所以,李麻子的嚎叫聲,他根本就沒有聽見,就像當初他聽不進任何人的叫聲一樣。

李麻子氣急敗壞地跑到他面前,狠狠地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腳:「你他媽的聾了!我讓你趕快把這車磚頭推到升降機那裡去!」

何國典的身體往前沖了兩步,差點摔倒在地。他回過頭,看倒李麻子醜陋而憤怒的臉,才從幻境中清醒過來,推起堆滿磚頭的小推車,飛快地朝新樓下的升降機奔去。把那些磚頭卸在升降機上,馬上就推著小推車回到堆放磚頭的地方,往小推車上裝磚頭,然後又瘋狂地朝升降機方向奔去。就這樣,他馬不停蹄地干著活,裡面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蒼白的臉上有了血色,那是勞累出來的血色。

他的瘋狂行為讓和他一起負責運送磚頭的工友也百思不得其解:「這人是不是瘋了,那有這樣賣命的,是不是工頭多給了他一份工資?」

有的工友就對他說:「何國典,悠著點,你這樣用不了幾天,就會累得吐血而死的!」

何國典沒有理會他,還是繼續瘋狂幹活,連李麻子也楞楞地看著他,他自言自語道:「靠,如果大家都像他這樣干,這個小區早就建好了!」

他們都不清楚何國典心裡在想什麼。

何國典自己清楚,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在和自己內心的恐懼戰鬥,只有這樣,他才不會回到殘酷的幻像之中。也許這的確是他抵抗恐懼的一種有效方式。

那天晚上吃過晚飯後,李麻子走到他的面前,遞了一根煙給他:「抽!」

何國典惶恐地看了看他。

李麻子的眼神變得柔和:「抽吧!不要怕我,我不是老虎,吃不了你!」

何國典接過煙,李麻子給他點上。他吸了口煙,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李麻子說:「兄弟,你有心事?」

何國典勉強地笑笑,沒有說話。

李麻子說:「你不用說我也知道,王向東告訴過我,你是從四川災區來的,他要我好好照顧你。我這個人性子急,脾氣又不好,在工作上有對不起的地方,你要多多擔待。」

何國典說:「沒什麼,沒什麼。」

李麻子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兄弟,看得出來,你是個實在人,如果你看得起我,有什麼問題就對我說,不要憋在心裡,那樣容易生病。」

說完,他就走了。

何國典想,我是有病,是心病,你是沒有辦法理解的,李麻子。

何國典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薄薄的床板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睡在他上鋪的人被他吵醒了,探出頭對他說:「老兄,求求你了,你就消停點吧,你不困我困,我的精力沒有你好,真的!我們都不是閑人,明天還有活要干呢!」

何國典輕聲說:「對不起!」

他躺在床上不動了。

他不敢睡著,怕睡著就會做噩夢,他的心裡強烈地拒絕噩夢的來臨,噩夢卻總糾纏著他,不知何時是個盡頭。他沒有辦法固定一個姿勢躺在那裡,為了不影響工友睡覺,他輕手輕腳地下了床,穿上衣服,躡手躡腳地走出了工棚。頭頂的天空黑漆漆的一片,像永遠洗不白的鍋底,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只有厚重的烏雲。冬天的寒風呼呼地刮著,何國典感受到了刺骨的冷,牙齒不停地打顫。他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妻子杜茉莉下班回去沒有?何國典往城市的方向眺望,那是個不夜城,城市的夜光照亮了那片天空。也許,在那片光亮天空下面,杜茉莉正頂著寒風騎著自行車在寂寞的街上穿行,滿臉的疲憊和無奈。想起這個情景,何國典的心就隱隱作痛。他喃喃地說:「茉莉,我對不住你啊!」如果沒有杜茉莉,他現在也不可能在這個地方,他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也許真的成了瘋子,被關進瘋人院,或者根本就不會有人管他,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

兒子何小雨死了,何國典不敢面對杜茉莉,她每次離開家的時候都會對他說,一定要保護好兒子,如果兒子有什麼問題,不會放過他的。大地震奪去了兒子寶貴的生命,當時他們都痛不欲生,杜茉莉沒有過多地責備他,反而用她母性的力量溫暖著他。她越是這樣,何國典就越覺得自己對不起她,他心裡有個結,無法解開。

他從來也沒有想過會和杜茉莉來到上海,對外面的世界他有中莫名其妙的恐懼,就是帶兒子到成都治耳疾的時候,看著這個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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