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六月一日

夜裡,起了風。我又夢見了姐姐。姐姐還是在一口深坑裡朝我微弱地呼救。我醒來後,就聽見了風聲,是不是暴雨要來,白天里沒有來臨的暴雨會在深夜降落?我鑽出睡袋,走出帳篷。那堆篝火在風中燃燒,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天上黑漆漆的一片,看不見滿天的繁星。強巴也不見了,他沒有在火堆前守候,也許是太累了,倒在帳篷里沉睡。

我站在火堆前,往鹽井的方向望去。

風中彷彿夾雜著姐姐的呼救聲:「阿瑞,救我,救我——」

我屏住呼吸,豎起耳朵,企圖從風中辨別姐姐呼救聲的真實性。是的,我是聽到了姐姐的呼救聲,儘管如此微弱。姐姐微弱的呼救聲是從鹽井那個方向傳來的,她似乎十分焦慮,似乎再不救她就來不及了,我的呼吸急促,心臟快要破腔而出,我必須救姐姐,馬上就去救姐姐,不管天多黑,夜裡有多冷。

我正要拿起繩索去鹽井,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

是強巴的腳步聲。

沒錯,真的是強巴的腳步聲。他朝火堆走過來,手上緊握著鋒利的藏刀,臉無表情。他見我手中拿著繩索,說:「你這是?」我說我等不及了,要下到其餘的那幾口鹽井裡看個究竟,我一刻都等不了了。強巴明白我的意思,說:「我和你一起去,可是,胡麗怎麼辦?」我說:「讓她睡吧,我們去就可以了,她的腳還有傷。」強巴說:「我擔心有人會傷害她。」我疑惑道:「有人?」強巴說:「是的,有人,剛才我發現有人靠近營地,就走過去問他是誰,那人轉身就跑,我在後面追趕,他跑進樹林里去了我才回來。他一定沒有走遠,還會伺機出來。」我說:「真的?」強巴說:「真的。」我相信強巴,他那雙眼睛不會騙人。這是誰?他為什麼要跟著我們,他想幹什麼?我顧不了許多,姐姐的呼救聲還在風中迴響。我說:「我去叫醒胡麗,讓她小心,有什麼事情就喊我們。」強巴點了點頭。

我進入帳篷,聽到胡麗的呼嚕聲,她睡得很香,我不忍心半夜三更叫醒她。可是,為了她的安全,我必須喚醒她。我俯下身,推了推她的肩膀,說:「麗姐,你醒醒;麗姐,你醒醒——」胡麗睡得太沉了,我推了她幾下,喚了好幾聲,她才醒過來,睜開眼說:「弟弟,怎麼了?」我對她說了我的想法,她十分擔心:「晚上下井,安全嗎?」我說:「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無論如何,我必須馬上去。」胡麗說:「你說強巴發現有人?」我說:「是的,強巴說的肯定是真的,所以我才叫醒你,讓你小心。」胡麗說:「那我跟你們一起去。」我說:「麗姐,你腳有傷,還是不要去了,就躺在這裡休息,有什麼情況你就喊我們。」胡麗說:「不行,我一定要和你去!」我無法阻止她,胡麗鑽出睡袋,和我一起走出了帳篷。她的腳踝還很腫,走路還一瘸一拐的,很痛苦的樣子。強巴不由分說背起了她。我們打著手電筒,朝鹽井那邊走去。

好幾次,我隱隱約約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回頭用手電筒照了照,卻沒有發現人影。

到了鹽井邊上,強巴放下了胡麗,讓她坐在一塊平穩的石頭上,還把藏刀遞給她,給她防身,我們就準備下井。風越刮越猛,黑暗的四周彷彿危機四伏。我無所畏懼,只要能夠找到姐姐,就是搭上我這條命,也在所不惜。我下了一口井,在冰冷的水中尋找著姐姐。一無所獲。我爬出這口井,又進入了另外一口井,同樣在冰冷的水中尋找著姐姐。還是一無所獲。我又爬出了井口。我渾身瑟瑟發抖,強巴給我披上了羽絨服,說:「你歇會兒,我來下去。」我倔強地說:「不,還是我下。」我咬著牙,又爬下了一口井。我一進入這口井,就感覺到了異樣,我彷彿聞到了一股異香,說不上是什麼香味,而且覺得姐姐的呼救聲越來越真切,就像是在我耳邊呼救。我說:「姐姐,我來了,姐姐,我來了——」

強巴聽到了我在井裡傳出的聲音,他雙手緊緊地抓住繩索,轉頭對胡麗說:「有情況,有情況——」胡麗聽到強巴的話,趕緊站起身,不顧腳踝的疼痛,跑過來拉著強巴的手,顫抖著說:「弟弟在說什麼?」強巴說:「你聽——」

我一下到井底,就摸到了姐姐的身體,她的身體竟然還是溫熱的,姐姐還活著!我又驚又喜,沖著井上,大聲喊叫:「我找到姐姐了,強巴,我找到姐姐了——」

強巴對胡麗說:「你聽到沒有,他說他找到姐姐了。」

胡麗激動地說:「我聽到了,我聽到了——」

這時,從黑暗中跑出一個人,他瘋狂地喊叫:「婉榕,婉榕——」

強巴對著跑出來的人大喝了一聲:「你是誰?」

胡麗用手電筒照了照那人的臉,驚訝地說:「宋海波,你怎麼會在這裡?」

宋海波披頭散髮,他說:「是不是找到婉榕了?是不是找到婉榕了?」

胡麗說:「李瑞他找到姐姐了。」

宋海波焦慮地說:「你別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了,我現在來不及對你說,先把婉榕弄上來再說吧。」

強巴見胡麗認識他,就沒再說什麼,他也同意宋海波的觀點,要把我和姐姐趕緊弄上來。這時,狂風呼嘯,狂風中還夾帶著雨點。胡麗說:「不好,要下雨了。」強巴在上面對我說:「你下面的情況怎麼樣?」我大聲說:「我已經把姐姐背在背上了,你們把繩索往上拉呀,不要鬆手。」其實,我是把姐姐放在我背上,把她的身體和我綁在一起。我已經忘記了寒冷,也許是姐姐溫熱的身體溫暖了我。我使勁地拉著繩索,雙腳蹬在井壁上,一點點地往上挪。強巴和宋海波用力地將繩索往上拉,胡麗也不顧傷痛,站在他們後面拉著繩索。我身上背著沉重的姐姐,就像是背負著一座沉重的山。我喘著粗氣,慢慢地往上挪,不時地說:「姐姐,沒事了,你安全了,姐姐,我會帶你回家,再不讓你獨自漂泊了。」姐姐沒有回應我,她也許是見到我太激動,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我堅信姐姐還活著,我甚至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

我背負著沉重的姐姐被他們拖出鹽井時,雨已經下大了。狂雨抽打著發白的江面,抽打著黑暗的群山以及蒼涼的河灘,抽打著我們的肉身。姐姐被平放在河灘的亂石上,她渾身一絲不掛,傷痕纍纍。我用衣服蓋住了姐姐的私處,撲在姐姐身上,大聲喊著:「姐姐,姐姐,你醒醒,醒醒——」

他們默默地站在旁邊,面容悲戚。胡麗哽咽著,滾燙的淚水流出來,就被冰冷的雨水澆成了冰。宋海波渾身顫抖,五官扭曲著,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強巴彎下腰,把我拉起來,他說:「你姐姐她死了,她真的死了,早就死了。」我大吼道:「姐姐沒死,我聽到她的呼救聲,我找到她時她的身體還是溫熱的,她還有呼吸,她沒有死,沒有死!」我掙脫他強有力的手,又撲到姐姐的身體上,雙手使勁地朝她胸口壓下去,然後放鬆,然後又壓下去,又放鬆……我甚至嘴對著姐姐冰冷的嘴巴,給她做人工呼吸……我的努力是徒勞的,姐姐真的是死了,早就死了,只是姐姐的魂沒有散,一直在引導我找到她。最後,胡麗抱起了我,她哽咽地說:「弟弟,姐姐她已經走了,你別再努力了,她早就走了,弟弟,節哀。」我還喃喃地說:「姐姐還活著,姐姐還活著。」

宋海波默默地從背包里拿出一捆白布。

在強巴的幫助下,宋海波把姐姐用白布包裹起來,一層一層地包裹起來。姐姐漸漸地離開了我,離開了我們。我想大聲地哭,可是我已經沒有了力氣。我癱倒在胡麗的身上。胡麗的臉貼在我的臉上,她驚呼:「強巴,不好了,弟弟發燒了。」強巴和宋海波一起包裹好姐姐,他走到我們面前,說:「胡麗,我來背他,趕快到帳篷里去,你在帳篷里照顧他,給他吃點葯,然後我回來和宋海波把她抬到草地上,否則江上漲水了,會把河灘淹沒。」胡麗說:「好,好。」強巴說:「你帶葯了嗎?」胡麗說:「帶了,帶了,有退燒藥,有的。」強巴背起昏糊的我,朝山坡草地的帳篷奔跑過去。等胡麗趕到,他已經把我放到帳篷裡面了,還脫去了我身上濕漉漉的衣服,換上了乾淨的衣服。

帳篷外的篝火已經被大雨澆滅,還冒著煙。

強巴在回河灘的路上,碰到了宋海波。

他一個人把裹著白布的姐姐扛在肩膀上,朝帳篷那邊走去。強巴要幫忙,他擺了擺手,示意不要幫忙。強巴打著手電筒,走在他前面,給他引路。雨越下越大,在狂風暴雨之中,宋海波腳步堅實地走在亂石灘上,一步一步,朝前面走去。

……

天亮後,雨停了,天上濃重的鉛雲凝固了,風也停息了,只有瀾滄江的江水還在咆哮,江水的咆哮在群山之間迴響。暴雨後漲起的滔滔江水把亂石河灘淹沒了,也淹沒了那幾口荒廢的鹽井。我醒轉過來,渾身無力,骨頭像散了架。胡麗一直陪著我,在我身邊守護著我。她見我醒來,伸出手放在我額頭上,她的手冰冷。她笑了笑說:「弟弟,你醒了,燒也退了。」我說:「我怎麼了?」她告訴我,我把姐姐弄出鹽井後就發高燒了,燒迷糊了,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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