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孔雀

我又夢見了姐姐。

她在山頂回過頭,凄然一笑,朝我招了招手,風把她的長髮飄起,她像一個憂鬱的仙女。我喊叫道:「姐姐,等等我——」她沒有等我,而是下了山。我瘋狂地往山頂奔跑,我發誓要追上姐姐,把她帶回家,撫慰她心靈的創傷,讓她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我爬上了山頂,驚呆了,一片開滿野花的山坡呈現在我面前,這是傳說中的天堂嗎?姐姐在山坡上採摘野花,她手捧著一大束野花,朝遠處走去。我顧不上欣賞山野美景,朝姐姐追上去。我怎麼也追不上姐姐。姐姐走出了那片野花遍野的山坡,走向了河灘,然後就消失了,她消失在亂石橫陳的野河灘上。我沮喪極了,喊叫道:「姐姐,姐姐,你在哪裡,你在哪裡——」沒有人回應我,只有野風在呼嘯,姐姐是不是變成了風,風的呼嘯就是她靈魂的吶喊和歌哭?我站在亂石灘上,真想問每一塊石頭,讓它們告訴我姐姐的去向。那些石頭無語,它們不會告訴我關於姐姐的消息,就像姐姐從來不告訴我她的歷程。我茫然而又神傷地站在亂石灘上,默默地哭泣,我一直想保護姐姐,可是我從來都保護不了姐姐,讓她飽受摧殘。就在這時,我聽到了姐姐微弱的呼救聲:「阿瑞,救我,救我——」姐姐還活著,我欣喜若狂,我循聲而去。是的,我在亂石灘的邊緣看到了一個深坑,姐姐的聲音就是從深坑裡飄出來的。我朝深坑裡大聲說:「姐姐,你不要怕,弟弟來救你了——」

那夢沒有做完,我就醒了。

是胡麗喚醒了我。

我說:「發生了什麼事情?」

胡麗說:「強巴一夜沒睡,他守護著我們。剛才,他對我說,夜裡發現有東西在向我們的宿營地靠近,強巴手握著藏刀,守護了我們一夜。起來吧,收拾好東西,我們出發。」

我說:「好的,我馬上起來。」

我走出帳篷,看到了紅彤彤的太陽從東邊的山坳上升起,陽光灑滿了山野。看到太陽,我彷彿看到了希望,感覺姐姐冰冷的身體在陽光中蘇醒。強巴在用水澆滅火,他們有個習慣,在野外生火,走時都要把火撲滅,不留下一丁點火種。看到我,他朝我笑了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他一夜未眠,臉上竟然看不出疲憊的神色,我懷疑他是不是降落人間的天神。

我們隨便吃了點麵包,就上路了。

我們要翻過那座很高的山,才能重新回到瀾滄江邊。強巴在前面帶路,不時回過頭來,看我們有沒有落下。上山的路十分難走,泥濘和亂石讓騾馬走起來十分吃力,它們不停地喘著粗氣,身上還流著汗水。

我對胡麗說:「麗姐,我又夢見姐姐了。」

胡麗說:「我也夢見她,她一直在和我說話,可是,我記不得她和我說了些什麼。」

我說:「我夢見她在一個深坑裡,很奇怪,我已經兩次夢見姐姐在深坑裡呼救了,是不是姐姐託夢給我,告訴我她所在的位置?」

胡麗說:「不會這麼神吧?」

我希望那是姐姐託夢給我。

在緩慢行走的過程中,胡麗一直和我說著話,說姐姐,說扎西,也說她自己。可以說,胡麗對我毫無保留,甚至把心裡隱秘的部分也告訴了我。她情緒平靜地向我全盤托出了她離家出走的原因。

胡麗說:「我爸是個賭徒,只要是賭輸了,回家就打我和媽媽。我是被我爸揍大的,我媽是被他揍老的。你看我這麼瘦,和我爸揍我有關,吃點有營養的東西,被他一揍就清湯寡水了,我媽也是那樣皮包骨,不到四十歲,就變成了老太婆。我從小學習不好,也沒有考上大學,就在一家飯館端盤子。我長大後,他就很少打我了,有時會朝我吼,他朝我吼我就跑,我還是怕他動手打我,我跑得飛快,他追不上我。雖然不打我了,他還是很讓人討厭,他會跑到我打工的餐館吃飯喝酒,點的都是好吃的,吃完後他不買單,對餐廳老闆說,飯錢你從我女兒工資里扣吧。老闆問他,你女兒是誰?他就會指著我,對老闆說,她就是我女兒,親生女兒。老闆問我,他真的是你爸?我點了點頭,我不承認不行呀,否則老闆會叫人收拾他的。這事情讓我丟盡了臉,餐館也呆不下去。後來,我在一家服裝店給人家賣衣服,那家服裝店賣的都是女人的衣服,他就沒有辦法了,總不能把女人的衣服拿走讓我買單吧。我參加工作後,他就老是盯著我的錢包,我不會把錢交給他,錢到他手上,就送進別人的腰包了。我會把錢交給我媽,我媽也不會把錢給他,打死也不會給他。他經常在晚上我睡著後偷偷地翻我的錢包,我錢包里錢很少,只有二十來塊錢,坐公車用的,就是那麼點錢,他也要給我偷走。我討厭死他了,有時還詛咒他出門被車撞死。」

我說:「麗姐,你也太狠了。」

胡麗說:「我要真的狠就好了,就不會嫁給王瘸子那龜兒子了。」

我說:「是你爸爸逼你嫁給王瘸子的?」

胡麗說:「也可以這麼說。沒有結婚前,我是個心腸柔軟的人,結婚後就變了樣,現在對他們是鐵石心腸了。有一天晚上,五六個凶神惡煞的男人闖進了我家裡,他們抓住我爸,用刀逼他還賭債。我媽嚇壞了,叫醒了沉睡的我,我也嚇壞了。我媽給那些人跪下,要他們放了我爸。我爸也不停地求饒,說給他兩天時間,一定還債。他們也不是真的要殺了我爸,只是要逼他還錢。他們答應了我爸的請求,兩天後再來收賬,揚言兩天後要是拿不到錢,就把我爸殺了。我爸欠他們五萬塊錢的賭債,我和我媽四處求爺爺告奶奶,一天下來也就湊了幾千塊錢。兩天時間很短,很快就會過去,如果湊不夠錢,那就完了。那天晚上,我爸回家後,態度出奇的好,對我們滿臉笑容,說話也細聲細氣。我曉得他心裡有鬼,一定是有了什麼壞主意。果然,他說服我媽,要我嫁給后街的王瘸子。王瘸子是個四十多歲的光棍,開著一間小超市,有點閑錢。他長得難看,那顆暴突的大齙牙讓我特別噁心,我怎麼能嫁給他?雖說我長得不算漂亮,要是和他結婚,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我死活不從,我媽和我爸就跪在我面前,給我磕頭,他們整整在我面前跪了一夜,磕了一晚上的頭,兩個人的額頭都磕破了。快天亮的時候,我含淚答應了他們。」

我說:「不答應就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胡麗說:「當時的確想不出什麼辦法,現在想也沒有什麼好辦法。他們五萬塊錢就把我給賣了。王瘸子風光地把我娶進了家門,請了好幾十桌的客,街坊鄰居都請了。新婚之夜,我把自己灌得爛醉,就是不情願讓他醜陋的大齙牙把我啃了,事實上,王瘸子還是趁著我酒醉,破了我的身。可憐的我,還沒有談過戀愛就結婚了,就這樣被自己不喜歡的人破了身,我恨死我爸了,也恨我媽,她自己忍辱負重,還要搭上我的青春。我暗戀過一個男孩子,我討好過他,那個男孩子卻嫌我太瘦了,沒有理我。我也恨那個男孩子,他要是和我戀愛,我死也不會嫁給王瘸子。王瘸子結婚後的那段時間對我還不錯,好吃好喝地供著我,就是有一點,他的性慾十分強烈,幾乎每天晚上都想要,我不配合他,他就氣急敗壞地罵我。他越罵我,我就越不配合,讓他干著急。過了一年,我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女兒生下來後,我安下了心,希望踏踏實實地過日子,把女兒撫養大。沒想到,王瘸子不喜歡女兒,說生了個賠錢貨。他開始天天喝酒,喝完酒就借酒發瘋,不是打就是罵。我好不容易長大,免於我爸的打罵,生完女兒了,又有人要開始打我罵我。女兒兩歲的時候,我實在受不了了,扔下女兒就去了西藏,一去就好幾個月。我想給他一點教訓,讓他知道帶女兒的辛苦,也想女兒無論如何也是他的骨肉,他應該會好好待她的。就是那個時候,我認識了你姐姐,我們兩個苦命人在路上成了好姐妹,成了生死之交。西藏之旅結束後,我回到了家裡,希望王瘸子有所改變。我的希望成了泡影,還讓我陷入了痛苦的深淵。王瘸子非但沒有好好對待女兒,還狠心地把兩歲的女兒送到鄉下他的一個遠房親戚那裡,就在我離家出走的第二天,他就把女兒送走了。你說他是人嗎,他不是人,是畜生都不如的東西。」

說到這裡,胡麗的情緒有些激動,停住了話語。

我說:「麗姐,你沒事吧?」

過了一會兒,胡麗恢複了平靜,說:「沒事,事情都過去了,只是想起那可憐的孩子,一口氣透不上來。」

我說:「她現在在哪裡?」

胡麗嘆了口氣,說:「她死了。她的死,我是罪魁禍首,如果我不扔下她去西藏,她也不會死,退一步說,我把她扔給我媽,她也不會死。我生下了她,又親手斷送了她的生命,我也不是人,也畜生不如。她死後,我痛不欲生,很快就離開了家,來到了香格里拉,我被痛苦折磨了兩三年才緩過勁來,現在,我也麻木了,不會再去想什麼了,想了也沒有用,痛苦是自己折磨自己,誰也幫不了你。你一定會問,她是怎麼死的。我告訴你吧,她在鄉下也沒有得到重視,像棵野草,自生自滅。其實,我要早一天去接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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