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漸漸腐爛的蘋果

我們到了瀾滄江的一個拐彎處,沒有了路。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滔滔的江水。強巴說,要倒回去,翻過一座山,才能回到瀾滄江邊的小路上。此時,天已經快黑了。胡麗望了望那座大山,倒吸了口涼氣,說:「翻過這座山,該到午夜了吧?」

強巴點了點頭,說:「沒錯,山上樹林茂密,路很不好走,有些路還在懸崖邊上,不能騎馬,需要步行。還有,這山上還有熊,去年,有個人在山上被黑熊拍爛了頭,看到他屍體的人都不認識他是誰了。」

我的心一陣抽緊。

胡麗說:「今天就到此打住吧,找個地方宿營,安全第一。」

強巴說:「這是最好的辦法。」

胡麗問我:「弟弟,你說呢?」

我說:「聽你們安排。」

這裡雖然風光很好,環境卻異常惡劣。在這惡劣的環境里找宿營地也是很講究的,弄不好,就會把自己陷入危險境地。如果是我一個人,我還真沒有辦法找到好的宿營地,有可能在睡夢中就被死神帶走了,這絕不是危言聳聽。好在校長給我們找的嚮導強巴是個經驗豐富的人,他在一個山谷找了塊沒有樹林的開闊地紮營。這個地方,山體崩塌不會受到影響,泥石流也不會衝到這裡,黑熊要是跑出森林也可以看得到。

我們在搭帳篷的時候,強巴朝山上的林子里走去。

我對胡麗說:「他去林子里幹什麼?」

胡麗說:「是去揀干樹枝吧。」

我不解:「揀干樹枝幹什麼?」

胡麗說:「你傻呀,這都不知道,晚上很冷的,生火呀。」

我恍然大悟,我還以為他要離我們而去呢。我們支好了兩頂小帳篷,一頂給強巴用,一頂是我和胡麗用。胡麗本來想我們三人住在一個帳篷里,相互的熱量可以禦寒,可帳篷實在太小了,三個人太擠了。此時,西方的天邊出現了晚霞,晚霞紅得灼眼,我想,姐姐是不是也看到了火紅的晚霞?

過了好大一會兒,強巴回來了。

他的肩膀上扛著一大捆枯掉的樹枝。天黑之前,強巴生起了火。生好火,強巴把綁在騾馬馬鞍後面那鼓鼓囊囊的羊皮袋取下來,拿到火堆旁邊。打開羊皮袋,強巴變戲法般從裡面取出了一口嵌著鐵鏈的小鐵鍋,還有三個木碗和一袋糌粑,以及酥油等東西。強巴在火堆上面搭了個架子,鐵鍋的鐵鏈掛在架子上,就可以燒水了。強巴到不遠處的地方接了水,放在鍋里燒。強巴做這些事情時,都沒有說話,只是面帶微笑。我和胡麗也沒有說話,坐在火堆旁,一直默默地看著他,我們插不上手,他也不會讓我們插手。

當強巴把酥油茶和糌粑做好了,放在我們面前時,胡麗才說:「謝謝你,強巴。」

我也說了聲:「謝謝。」

胡麗習慣了這裡的生活,她很享受強巴給她的食物。

說實話,我真吃不慣這些東西,但是,我已經餓得肚子咕咕叫了,況且我不能拒絕強巴的一片盛情,強忍著把那些食物吞咽下腹。其實我們還帶了麵包等乾糧,但我不好意思拿出來吃。我想,明天早上不讓強巴弄吃的,讓他和我們一起分享麵包等食物。我心裡很感激強巴,本來我們尋找姐姐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他卻為我們付出了那麼多,還要照顧我們,我於心不忍。

胡麗看出了我的心思,說:「弟弟,湊合著吃吧,我剛開始也吃不慣這些東西,習慣了,你就會覺得,這些食物是天下最好的東西,是最滋養人的東西。姐姐剛開始也不習慣,後來也習慣了。」

我點了點頭,笑著說:「我會習慣的。」

強巴看我們說話,只是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他的牙齒讓我想起雪山。強巴不時用一根棍子去扒拉火堆,火堆在他的扒拉下越燒越旺,還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還散發出一股木頭樹脂的香味。

胡麗看了看強巴,說:"我想起了我哥,扎西。

說著,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如果扎西不死,他是否會和我們一起來尋找姐姐?

胡麗吃完東西,說:「弟弟,我太累了,頭有點暈,先睡了,你差不多也睡吧。」

我說:「麗姐,你去睡吧,我烤會兒火,一會兒睡。」

胡麗鑽進了帳篷。

強巴一聲不吭。

我想和他說點什麼,卻找不到話題,無從說起。我從背包里拿出一本姐姐留下的筆記本,準備看看姐姐到底記錄了些什麼東西。筆記本裡面,是姐姐的日記。日記時斷時續,基本上是連貫的,從姐姐的日記里,基本上可以得知她離開唐鎮後的生活狀態。她一直過得不如意,而且很艱難,也有些快樂的時候,但是很少。整本日記的基調灰暗,我不忍心細看,我在這樣寧靜的山野,也害怕自己陷入黑暗。

我正想合起日記本,突然發現日記本的某頁中夾著一片枯葉。我翻到了那頁,拿起枯葉,看到那頁紙的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文字,文字上面還有一個標題:漸漸腐爛的蘋果。這不像是日記,倒像是一篇文章。這篇文章不短,有二十幾頁。姐姐上中學時喜歡舞文弄墨,我也受到過她的影響,她會把她寫的東西悄悄地讀給我聽,問我寫得好不好。我當然會說好,我喜歡姐姐的文字。我不清楚姐姐為什麼會把這篇文章放在日記本里,因為其他文字都是日記。好奇心驅使我閱讀這篇文章,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讀姐姐的文章了。

榕是個怎樣的女子,連她自己也很難判斷。那個叫陶吉祥的男人將她拋棄後,榕絕望得要自殺。榕想不通,陶吉祥把她從東莞帶到上海,說好一生一世都愛著她的,怎麼就把她拋棄了,猶如一棵大樹拋棄了一片枯葉。榕用盡了力氣,也無法挽回被拋棄的命運。她的天空沒有了光亮,死是唯一的道路。

她愛得太用力,用力過猛的愛,帶來的是更深重的絕望。

榕在絕望中,想不出什麼好的自殺方式。

她像很多傻女人那樣,選擇了割腕。鋒利的刀子割破了細嫩的皮膚,血像樹脂一樣滲出來,看上去有點黏稠。漸漸地,血流加快,黏稠的血就變成了一條憂傷的小河。榕雙眼流著淚,就是在這個時候,她還在呼喚著陶吉祥的名字,希望他會重新出現在面前,心痛地帶她去醫院,挽救她的生命。榕抽泣著,撥打他的手機,打不通,他已經換了手機號碼。痴心的榕要讓他知道自己在死,在一點一點地死去。

榕拍下了手腕流血的照片,傳到了網上。

某個網站的論壇,榕以前和陶吉祥都在上面玩,在上面寫過肉麻的關於愛情的文字。榕想,陶吉祥也許會看到她流血的手腕。榕在論壇里的名字叫「溫暖的魚。」她把照片發上論壇時,還配上了這樣一段文字:魚要死了,魚的血要流幹了,魚不再溫暖了,魚陷入了冰窟,魚發出最後的呼喊,好冷呀,好冷呀——

榕平常在論壇里並不引人注目,默默無聞。

她自殺的帖子發出後,馬上引起了瘋狂的頂帖,帖子一直在首頁的頭條位置。榕的血還在流,她的淚也不停地流。透過模糊的淚眼,她不停地刷新帖子,看帖子下面洶湧如潮的回覆。有人在呼救,有人在勸她去醫院,有人罵她說她炒作,有人安慰她讓她珍惜自己的生命,有人在爭吵……榕多麼希望能夠看到陶吉祥的網名,多麼希望他在回覆中安慰她,告訴她,他馬上就趕過來救她。

榕失望了。

她沒有等到陶吉祥的回覆,也沒有等到他的到來,榕覺得血很快要流幹了,淚也要流幹了。就在她關掉電腦,躺在床上,閉上眼睛等待死亡之際,她聽到了警笛的聲音,接著,紛沓的腳步聲和人的喊叫聲傳來。她不管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閉著眼睛,靜靜地等待死亡。

敲門聲響起了,劇烈的敲門聲,還有焦急的喊叫。

不是陶吉祥在敲門,也不是陶吉祥在喊叫,她無動於衷。

門被撞開了,衝進來幾個警察。一個警察抱起床上的榕就往外跑。榕的眼睛緊閉,渾身無力,她想喊,喊不出來。她心裡說,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要救我,我不要活了,沒有了陶吉祥,活著又有什麼意義。是網站的人找到了她電腦的IP地址,然後報警,警察才找到了她。

到醫院後,醫生和護士馬上對她進行急救。

止血,包紮傷口,掛上了吊瓶。

醫生是個暴脾氣,瞧不起自殺者,兇巴巴地對她說:「年紀輕輕的,昏了頭哇,搞什麼搞!你憑什麼自殺!你有什麼權利自殺!有什麼東西值得你自殺!那麼多病人等著我救治,你還要浪費我們的時間!」

榕咬著牙,聽醫生的訓斥,是呀,你憑什麼自殺,憑什麼?有什麼東西值得你自殺?他都不要你了,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了,你還要為他去死,這不是犯賤嗎!你以前經歷了那麼多殘酷的事情都沒有自殺,被男人拋棄了就尋死覓活,這還是你嗎?你不是哪個男人的附屬品,你是你自己!

榕一下子想通了,如果醫生安慰她,她也許還會糾結,醫生的訓斥讓她從迷亂中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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