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幻象

這個清晨異常的沉悶。大清早,油了土紅色漆的棺材就被抬到了張長發的家門口,張大頭端了滿滿的一碗飯,走到棺材跟前,把那碗飯砸在了棺材的上面,飯碗碎了,飯撒了一地。

這個飯碗砸了,張長發就再也不會回來吃陽間的飯了。

然後,張大頭把一張寫著張長發名字的白紙,貼在了高高翹起來的棺材頭上。

棺材就被抬進了張長發的靈堂里。

張大頭在棺材的四麵糊上了白草紙,然後在棺材的底部墊上了干稻草。

這時,張大頭讓人把靈堂的門關了起來,在窗戶上遮上了黑布,把光擋在外面。

一個老頭用一根扁擔插到張長發屍體的底下,撬了一下,接著上來幾個人把張長發的屍體抬了起來,安放進棺材裡。

張大頭就往棺材裡的屍體上撒紙錢,張長發活了多少歲,他就撒多少張紙錢,另外加撒兩張,一張給天,一張給地。

張大頭又把張長發用了一生的那桿老銃放進了棺材,作為殉葬品。

料理好這一切,張大頭讓人把門打開,摘下了窗戶上遮光的黑布。

現在,要開眼光了,傳說死者不開眼光,來生就會變成瞎子、啞巴和聾子。

很多鄉親走進了靈堂,其實,開眼光的儀式也就是讓大家最後一次和張長發的遺體告別。

張長發沒有兒女,這個儀式就由他的乾女兒張秀秀來完成,在開眼光的儀式中,在場的人都不允許哭,只能夠認真地看。

張秀秀用哭喪棒粘了菜油,往張長發屍體的眼睛、嘴巴以及耳朵上抹,一邊抹一邊說:「開眼光,看八方;開嘴光,吃八方;開耳光,聽八方——」

人們神情肅穆地看著張秀秀為張長發開眼光。

開眼光的儀式完成後,就要蓋棺材板了。

長明燈突然滅了。

張大頭口裡念念有詞,重新點燃了長明燈。

張大頭最後看了張長發一眼,眼睛濕了,然後大手一揮,張宏亮他們就把棺材板蓋了上去。

鳳凰村就響起了釘棺材板的聲音。

一共要釘七個棺材釘。

釘棺材板時,張秀秀跪在了旁邊。

當張宏亮釘左邊的棺材板時,他每釘一個釘,張秀秀就要叫一聲:「張長發向右躲釘——」

當張宏亮釘右邊的棺材板時,他每釘一個釘,張秀秀就叫一聲:「張長發向左躲釘——」

張宏亮的嘴巴里也喃喃地說著什麼。

釘完棺材釘,人們才可以哭了,很多人就抽泣起來。

張秀秀也哭了起來。

釘完棺材板,張大頭就和張宏亮他們一起,把棺材抬到了門口。

張大頭把一隻小公雞綁在了棺材上面,大家都知道,這是「叫魂雞」。

做完這些事情,吹鼓手們就敲起了鑼,吹起了嗩吶。

鞭炮聲也乒乒乓乓地響了起來。

張大頭走到了棺材的前面,他要親自給張長發抬棺。

張大頭等十二個人站好後,他彎下了腰,把杠子放在了肩膀上,大吼了一聲:「起靈——」

十二個人同時把棺材抬了起來。

前面一個老者邊撒著紙錢邊說著話引路,抬棺的人跟在他的後面,棺材後面跟著吹鼓手,吹鼓手後面是披麻戴孝拿著哭喪棒哭得像個淚人般的張秀秀,張秀秀的後面是穿著白孝服的村民們。

送葬的隊伍朝山上走去,留下了一路的紙錢和一路的憂傷。

這種鄉村的憂傷在這個沉悶的早晨瀰漫著,一個人就這樣走完了他一生的路。

有一個人站在一棵樹下,用空洞的眼睛看著送葬的隊伍,她失明的眼中擠出了渾濁的老淚。

這個人就是瞎眼婆婆。

……

這天中午,鳳凰村熱鬧非凡。

張大頭把喪席辦得相當隆重,好像是辦一件大喜事,他用好酒好肉把全村男女老少召集在一起,以酒宴的方式向張長發告別。

張宏亮端著酒碗大口地喝著酒,感嘆地說:「長發叔好福氣呀!死了有人這樣辦喪事,我要死了,如果能這樣,就不枉來人世走一遭了!」

很多人附和他,都覺得他說的話有道理。

張大頭聽到了他的話,端著酒碗走過來,和大家幹了一碗酒,然後大聲說:「怎麼,你們有想法了?我告訴你們,只要我張大頭活著一天,以後村裡誰過世了,我都隆重地給他操辦!人他媽的活著都不容易,死也不容易!」

他的話說完後,響起一片叫好聲。

張秀秀沒有去吃飯,她一個人躲在閨房裡,鬱鬱寡歡。

村裡還有一個人沒有去吃喪席,那個人就是瞎眼婆婆。

陽光燦爛。空氣中浮動著熱烘烘的氣息。

鳳凰村後山上,張姓人家的墳場上的那座新墳前,坐著面無表情的瞎眼婆婆,她可以聞到新墳上新鮮的紅土散發出來的熱烘烘的氣息,熱風吹拂過來,墳前的紙錢飄飛。

瞎眼婆婆看不到那些飄飛的紙錢和新墳的模樣,但她可以感覺到某種凄涼和落寞。

許多風雲從她空洞的眼中飄忽而過。

瞎眼婆婆長嘆了一口氣。

一切都是命運!那個漢子呢?那個曾經拉著那個姑娘走向血與火道路的那個漢子呢?那時,那姑娘躲在殘牆下的角落裡如一片秋風中的枯葉,瑟瑟發抖。

是他帶著她離開了毀滅的村莊,他們知道,他們是這個村莊的倖存者,還有別的什麼人還活著,他們一無所知,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回到那生養他們的地方。

漢子帶著她,一路尋找著新四軍,因為他知道,新四軍是抗日的隊伍。

他們經常得知新四軍在某地,可是趕過去後卻不見了隊伍的蹤影。

這樣追尋了近兩個月,他們終於追上了新四軍的隊伍。

那是個傍晚,他們闖進了新四軍的營地,新四軍把他們當成日本人的探子給抓起來了。

他是個血氣方剛的漢子。

當他被新四軍綁起來時,就大聲喊叫著:「我不是漢奸,我是來投軍的,我要和你們一樣,拿起槍殺日本鬼子!狗日的日本鬼子燒了我的家,殺了我家的人!我恨不能挖他們的心,吃他們的肉!你們放開我,放開我!」

姑娘只是流著淚,什麼也沒有說。

漢子的大喊大叫,把一個新四軍里當官模樣的人吸引過來了。

當官模樣的人審視了漢子一會兒,便對手下的兵笑了笑說:「給他鬆綁吧!」

他手下的兵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當官模樣的人還是微笑地說:「我看得出來,他不像是漢奸,他也是個苦大仇深的漢子。」

新四軍把他留下了,卻不收留那個姑娘。

姑娘一直流著淚,不知說什麼好。

漢子「撲通」一聲給當官模樣的人跪下了:「長官,她是我的妻子,我們相依為命,無家可歸了,你就連她一起收留了吧!」

漢子的眼中淌下了滾燙的熱淚,還給他磕頭。

當官模樣的人說:「快起來,快起來,我們新四軍里不興這一套,你不應該朝我下跪!」

漢子倔強地說:「你不答應,我就長跪不起!」

當官模樣的人見他如此決絕,嘆了口氣說:「好吧,我們把她也留下,就讓她去做衛生員吧。」

姑娘知道,她還沒有和漢子成親,只是他的未婚妻,漢子這一生也再沒有給任何人下跪過。

姑娘參加新四軍後,一直在新四軍的衛生所工作,很少見到漢子,漢子也從來不去看她。

姑娘只是聽一些送到衛生所的傷員說起漢子來,說他是個打槍的天才,第一次上戰場就打死了好幾個鬼子。

漢子很快就在連隊里成了炙手可熱的神槍手。

在一次夜襲中,部隊被鬼子的一挺重機槍擋住了,一下子就死了好幾個戰士。

漢子端起了手中的步槍,也沒有怎麼瞄準,一顆子彈射出了槍膛,鬼子那個機槍手就趴倒在那裡,機槍一啞火,戰士們就撲了上去……

聽到傷病員誇漢子,姑娘的心甜滋滋的。

她相信她的漢子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姑娘在參加新四軍的兩個月後,發現自己懷孕了……

朱未來睜開了眼睛,頭很痛,像是頭骨某處裂開了一條縫,還有冷冷的風透進腦縫。

他身在何處?這是一個洞穴,深不可測的洞穴?朱未來發現自己被捆綁著雙手,捆著他雙手的是一根韌性很強的藤蔓。

他用力掙扎了一下,無濟於事,根本就掙脫不了。

他那被樹汁傷害的手背已經潰爛了。

他被放置在一個角落裡,頭靠在石壁上,石壁潮濕而且冰冷。

朱未來的心顫抖著,想起了那黑糊糊的槍口,和那個怪人。

朱未來看到了一堆火,就在離他不遠處的地方。

那堆火上面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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