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中 風颼颼

民國三十六年農曆正月十六早晨,乳白色的晨霧籠罩了狂歡過後的唐鎮,顯得詭異和陰冷。一件神秘的死亡事件在濃霧中的唐鎮流傳開去。唐鎮鎮長游長水死在了逍遙館老鴇李媚娘的眠床上,據說死相十分駭人,李媚娘在半夜醒來後,就發現游長水死了,他的屍體渾身腫脹,肚子鼓得像個小山包,頭臉腫得像谷斗,散發出褐色的油光,七竅流出黑色的污血,微微張開的嘴巴里還游出青色蛇……天蒙蒙亮的時候,游長水的屍體蒙著白麻布,被抬出了唐鎮,回遊屋村的老宅游家大屋去了,有人碰見,說屍體經過後,留下一股惡臭久久不能飄散。豬肉鋪前圍了些人,他們神色驚惶,在談論著游長水的事情。

屠戶鄭馬水手上拎著剔骨尖刀,神鬼兮兮地說:「你們知道游長水為什麼會死?死在誰的手上嗎?」

大家都搖著頭,一臉迷霧。

鄭馬水低沉地說:「你們還記得那個被官府抓去殺頭的蠱女凌初八嗎?」

大家都點了點頭。有人問:「游長水的死和凌初八有什麼關係,凌初八不是死了嗎?」

鄭馬水的目光陰冷:「她是死了,但是她的魂還沒有散。你們也許不知道,大年三十晚上,當時殺死凌初八的兩個儈子手也莫名其妙地死了,死狀聽說慘不忍睹,和以前鎮上被凌初八下蠱致死的人一模一樣。她死了也是惡鬼,不會放過一個和她的死有關係的人的。你們知道吧,是游長水派人到縣城裡去報官抓凌初八的,所以,凌初八的鬼魂自然不會放過他。天還沒有亮的時候,有人起來到尿屎巷裡屙屎,在月光下,看到皇帝巷飄出一個白色的影子,哭哭啼啼地沿著鎮街,朝西邊飄去,那人嚇得屎都屙在褲襠里了。那人說,白色影子和凌初八十分相似……我認為,那就是凌初八的鬼魂,她開始向唐鎮和她有關的人下手了,那天,把她押到縣城去路過鎮街的時候,不是有不少人朝她的身上扔髒東西,吐唾沫嗎?這些人都應該要小心了,好在我只是看著她被押過去,什麼也沒有做。」

大家面面相覷,各自心懷恐懼,這些人裡面大部分人都做過那樣的事情。

有人聲音顫抖地問:「鄭馬水,你說的是真的?」

鄭馬水吞了口唾沫說:「我要說假話,和游長水一樣不得好死!」

鄭馬水堅定的語氣讓那些人更加的膽戰心驚。

又有人問:「那個看到凌初八鬼魂的人究竟是誰?」

鄭馬水脫口而出:「是余花褲!」

那人說:「鄭馬水,你昨天晚上鬧完花燈,是不是又鬧到余花褲的床上去了?」

一陣鬨笑。

鄭馬水十分尷尬,後悔自己說漏了嘴。

儘管大家笑話鄭馬水,可他們都在這個春天即將來臨之際,陷入了寒冷的冰窟里。大家都懷著一顆恐懼之心散去,把這件事情更加廣泛地傳播開去。

張少冰從濃霧中走來。

他眉頭緊鎖,蒼白的臉疲憊而憔悴。

鄭馬水看到張少冰影子般飄到棺材店的門口,心裡有些緊張。昨天晚上,本來想看一出好戲的,結果沒有得逞,鄭馬水內心有些忐忑,真擔心鍾姓人會把他告密的事情說出去,那樣游武強一定不會饒了他的,別看他滿身橫肉,但真要動起手來,絕對不是游武強的對手,如果昨天晚上游武強要是被鍾姓人抓住了,那他就不用擔心什麼了,甚至在這個濃霧的早晨,可以用刻薄的語言挑戰張少冰了。

鄭馬水在這個早晨還是感覺到了恐慌的滋味。

他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笑著高聲對開門的張少冰說:「張老闆,你的棺材店又有生意了唷——」

張少冰回過頭,冷冷地對他說:「希望下一個躺進棺材的人是你——」

鄭馬水聽了張少冰的話,一口痰噎在喉嚨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這時,豬牯也從濃霧中匆匆走來。他走進了棺材店裡,和張少冰說著什麼。

三癩子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震醒過來,躺在他旁邊的胡二嫂睜大空洞的雙眼,口裡蚊蟲般喃喃地細聲說著什麼。胡二嫂一個晚上都沒有犯病,三癩子沒有把她捆綁起來,她一直這樣該有多好!

敲門聲還在繼續。

三癩子想,這大清早的,誰在敲門?誰會敲胡二嫂的門?唐鎮的人們都把他們當成臭狗屎,誰會來找他們?

三癩子穿上衣服,下了床,走出了卧房,來到大門邊,打開了門。濃濃的霧氣湧進屋,濃霧充滿了死亡的氣息。迷濛中,三癩子看到了豬牯焦慮的臉。豬牯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和宋柯身上散發出來的腥臭味一樣。

三癩子冷冷地說:「豬牯,你找我有什麼事情?」

豬牯顧不上考慮那股腥臭味,客氣地對他說:「三癩子,我是來請你去挖墓穴的。」

三癩子遲疑了一會說:「我現在不給人挖墓穴了。」

豬牯說:「這怎麼可能呢,難道有錢你也不賺?」

三癩子還是冷冷地說:「我現在不給人挖墓穴了!」

豬牯有些惱怒:「三癩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抬舉你才叫你去挖墓穴的!」

三癩子顯得十分倔強:「我不要你的抬舉,也不吃你的敬酒!我告訴你,我不想再給人挖墓穴了!」

豬牯再也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掏出了盒子槍,冰冷的槍口頂在了三癩子的腦門上。三癩子一動不動,平靜地說:「豬牯,你開槍打死我吧,我早就想死了,就是死不了,活著就是受罪,活著就是擔驚受怕!你開槍吧,我要是眨一下眼睛,就不是人養的!」

豬牯渾身顫抖著,不一會,拿槍的手軟軟地垂了下來,用近乎哀求的聲音說:「三癩子,你就行行好,去給游鎮長挖個墓穴吧!」

三癩子眨了眨小眼睛說:「你說什麼,給游鎮長挖墓穴?」

豬牯哀怨地說:「是的,給游鎮長挖墓穴,他死了。他對你不錯,你佔了畫店,他也沒有說什麼,怕你在土地廟裡挨凍,讓你先住在畫店裡,交待我不要管你。」

三癩子低下了頭,輕聲說:「我去。」

三癩子吃完早飯後,換上了破衣爛衫,光著腳,扛著鋤頭準備出門。胡二嫂拉住了他的衣尾,他回頭看到了胡二嫂迷茫的眼睛中閃爍著凄涼的淚光。三癩子柔聲說:「二嫂,我去給游鎮長挖墓穴,不能帶你去,你在家裡好好獃著,等我回來。挖完墓穴,我就有錢了,我去給你買肉煮給你吃。」胡二嫂緊緊地拉住他的衣尾,死活不放手。

三癩子無奈地說:「好吧,我帶你去,把你留在家裡我也不放心。」

胡二嫂抓住他衣尾的手放鬆了。

三癩子帶上了繩索,扛著鋤頭出了門,鎖好門後,朝鎮東頭走去。胡二嫂跟在他的後面,像個還未懂事的懵懂的孩子。三癩子知道游家的墳山在哪裡,走起來輕車熟路。他邊走邊回頭,怕丟失在濃霧之中。

三癩子來到游家墳山時,游長水的小兒子游武平和風水先生在那裡等著他了。游武平比較愚鈍,不像哥哥游武飛那樣聰敏活絡,游長水就把他留在游屋村管理上百畝的田地,當個地主,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游武飛披麻帶孝,看上去十分猥瑣。風水先生已經看好了地形,要挖墓穴的那塊地上用石灰圈了起來。三癩子來了後,游武平交待了些什麼,就和風水先生匆匆離去,消失在濃霧之中。

三癩子讓胡二嫂坐在一棵樹下,柔聲說:「二嫂,我要開始幹活了,你在這裡坐著,不要亂走。」

胡二嫂迷茫地望著他,微微地點了點頭。

於是,三癩子就開始挖墓穴了。

三癩子挖著挖著,就想起了給游長水母親挖墓穴時挖出的那一窩蛇。

那些蛇在他的腦海里纏繞在一起,不停地翻滾,濃霧中彷彿充滿了陰濕的蛇的腥味。

游長水死了,真的死了,三癩子現在就在為他挖墓穴,像在夢中一樣。在三癩子的眼中,有權有勢的游長水不應該那麼快就死掉的,怎麼說死就死了,這個問題就像那些蛇一樣纏繞在他的腦海,化解不開。

三癩子努力地挖著墓穴,不一會,身上就冒出了汗水。

霧水打濕了他的癩痢頭,也打濕了他的破衣爛衫,後來,他就分不清濕透全身的是汗水還是霧水了。

三癩子埋頭挖墓穴時,胡二嫂從那棵樹下站了起來。

她竟然發現一隻黑色的蝴蝶從濃霧中翩翩飛到了眼前。

胡二嫂伸出瘦骨嶙峋的手,企圖抓住那隻黑蝴蝶,可怎麼也抓不住它。黑蝴蝶在胡二嫂面前飛來飛去,似乎在引誘著她。胡二嫂伸出手抓黑蝴蝶時,它就往前飛出去一點,卻始終和胡二嫂保持著很近的距離。就這樣,黑蝴蝶誘引著胡二嫂離開了那棵樹。

胡二嫂追隨著黑蝴蝶來到了一座墳前。

黑蝴蝶停在了墳頭枯草的草葉上。胡二嫂走了過去。這時,胡二嫂看到一個穿黑衣服的年輕女子坐在墳上朝她露出了淺淺的笑容。那隻黑蝴蝶卻不見了蹤影。胡二嫂愣愣地注視著穿黑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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