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上 雪飄飄

天上飄起了雪花,五公嶺的亂墳坡上一片寂靜。雪花漸漸地覆蓋在枯草上,覆蓋在三癩子的身上和頭上。三癩子一動不動地仰面躺在墓穴里,緊閉雙眼。雪花落在他臉上,他感覺到細微的癢,還有些許的溫暖。就這樣被溫暖的雪花安靜地覆蓋或者埋葬,這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事情。這也許是他最好的結局。三癩子在雪花飄飛中等待死亡。

遠處的唐鎮傳來新年的爆竹聲。

三癩子對過年的喜慶氣氛已經麻木了。

他只希望自己能在飄飛的雪花中漸漸地死去。

有種腥臭的味道滿山遍野地朝他的墓穴聚攏過來……

幾個月來,唐鎮死的人太多,每家每戶在大年三十這天都放了很多鞭炮。唐鎮人企圖用鞭炮的聲音驅趕那些死鬼的魂魄。整個小鎮充滿了硝煙濃郁的味道。棺材店老闆張少冰今天沒有打開棺材店的門,他只是在棺材店門口放了一掛鞭炮後就回家去了。他放鞭炮時,沒有人理會他,誰也不想在這個喜慶的日子和他有什麼關係。沉默寡言的張少冰也不想和別人搭茬,他回家的時候看到瘋婆子胡二嫂賴在一個街角,蓬頭垢面,傻傻地笑著。這是一個被遺棄的女人,她的老公和兒子過年也沒有回家。張少冰一陣噁心,目光迅速地從她臟污的臉上移開。

入夜了,張少冰和家人才開始吃年夜飯。

孩子們穿著簇新的衣裳,高興地品嘗著只有過年才能吃到的好東西,張少冰卻沒有笑臉。他心裡在記掛著好兄弟游武強。外面的世界兵荒馬亂的,游武強現在身居何處,會不會遇到什麼不測?平常不怎麼喝酒的張少冰呷了一口米酒,米酒有點酸,他皺了皺眉頭。

張少冰瞪了一眼老婆游水妹:「今年的米酒怎麼釀的,發酸!」

游水妹淡淡地說:「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就這樣了。」

張少冰沒有再責怪老婆,沉悶地喝著酒。

吃完年夜飯,孩子們就到家門口去玩了。天上還在飄著雪花。地上已經有了一層厚厚的積雪。雪讓孩子們興奮。他們在門口和鄰居的孩子門鬧著,無憂無慮的叫聲讓張少冰的內心更加沉重。

張少冰沉默地坐在那裡,老婆游水妹和他說著什麼,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游水妹好像是個不存在的人。游水妹搖了搖頭,就進廚房去洗碗筷了。張少冰的耳邊響起了一個人的召喚。召喚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是那麼的真切。

張少冰鬼使神差地走出了家門。

大年三十的夜裡有了白色的雪光。在雪光中,他沒有理會嬉鬧的孩子們,獨自地朝唐鎮西邊的河堤上走去。他的背影顯得落寞和孤寂。張少冰在覆蓋著雪花的路上走著,發出沙沙的響聲。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麼要在這個夜晚獨自走向河堤。

河堤上積滿了厚厚的雪。雪花還在飄飛。張少冰站在河堤上,長長地呼出了一口熱氣。他往莽莽蒼蒼黑黝黝的遠山眺望,眼睛裡滲出了熱辣辣的淚水。一陣風夾裹著雪花呼嘯著撲面而來,彷彿有無數的鬼魂在號叫。張少冰身上驟然冒出了一層雞皮疙瘩,感覺到了徹骨的冷。雪光中,似乎有許多黑影伸出乾枯的手臂朝他包圍過來。

張少冰哆嗦起來。他想轉身回唐鎮去,可他的雙腳像生了根,無法移動。

唐鎮的鞭炮聲不時的傳來,但驅除不了張少冰內心的恐懼。此時,他聽到了凄厲的歌聲,這不是沈文綉生前唱過的那歌嗎?張少冰不敢往唐溪里張望,也許沈文綉正站在汩汩流淌的溪水裡朝他歌唱。張少冰被凄厲的歌聲逼得渾身顫抖。他喃喃地說:「文綉,你放過我吧,我本來想送一副上好的棺材給你的——」他說不下去了,風凌厲地將雪花灌進了他的嘴巴里,嗆得他一口氣喘不過來,快憋死過去。

歌聲漸漸地平息後,張少冰看到一個白色的影子從他的身邊一晃而過。

那百色的影子飄下了河堤,走上小木橋,很快地消失在唐溪的對岸。

這個白色的影子是誰?

誰又會在這個節日的夜晚獨自的進山裡去?

張少冰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腳步試著動了動。他內心一陣狂喜,終於可以走動了。張少冰不顧一切地朝張燈結綵的唐鎮狂奔而去。他的身後傳來呼呼的風聲,彷彿有許多鬼魂在追逐著……

張少冰回到家裡,讓游水妹把孩子們叫回家裡,然後把門緊緊地關上了。孩子們都沒有玩夠,他們用奇怪而無奈的目光看著惶恐的父親。往年大年三十,他們都會玩鬧到午夜,開完門,放完迎春的鞭炮,才會上床睡覺的。他們不明白為什麼今夜父親會早早地把門關起來,不讓他們玩了,況且,在這個南方山地,過年降如此的大雪真是不多見的,孩子們見到雪,都歡喜萬分。在這個家裡,張少冰說了算,孩子們是不敢申辯什麼的。

游水妹把張少冰拉到卧房裡,問道:「你這是怎麼了,你的臉色煞白?」

張少冰呼吸急促,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游水妹摸了摸張少冰的額頭:「好燙呀,你到那裡去了?一定是受風寒了!我去給你弄碗薑湯去。」

張少冰喝完薑湯,就躺在床上,游水妹給他蓋好了被子。

孩子們在廳堂里玩著玩著,覺得無趣,他們就昏昏欲睡了。游水妹把孩子們弄到房間里睡覺後,就一個人坐在廳堂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不能睡,儘管已經很疲憊了。她要等到午夜,開門放鞭炮迎親,她怕張少冰起不來。如果不在這個午夜開門放鞭炮,那麼新的一年會有許多不順或者還會有什麼災禍的。好不容易熬到了午夜,游水妹正要打開大門,她看到張少冰從卧房裡走了出來。

此時,唐鎮有人開始放鞭炮了。

鞭炮聲不一會就此起彼伏,整個唐鎮熱鬧非凡。張少冰打開大門,凜冽的風和硝煙的味道撲面而來。張少冰咳嗽了兩聲,就點燃了竹竿上纏著的鞭炮。鞭炮炸響起來,游水妹用雙手捂住了耳朵,她的臉上露出了喜慶的笑容,她的內心在祈禱新的一年事事都順利,棺材店的生意興隆。

放完鞭炮,張少冰和游水妹進了屋,他把大門關上。游水妹關切地問道:「少冰,你好些了沒有?」張少冰點了點頭:「好多了。」游水妹說:「我去煮點東西給你吃?」張少冰不耐煩地說:「吃什麼吃,睡覺!」

他們剛剛躺下,就聽到了敲門聲。

「是誰?」游水妹坐了起來。

張少冰也坐了起來,敲門聲還在繼續著。他的眼睛裡飄過一個黑影,不禁打了和寒噤。

游水妹說:「我去看看。」

她正要下床,張少冰拉住了她:「還是我去吧。」

張少冰走到了大門邊,心裡七上八下的,輕聲地問了聲:「是誰!」

門外傳來了低沉的聲音:「是我,快開門!」

唐鎮的保安隊長豬牯溜進了皇帝巷的逍遙館裡。鎮長游長水和逍遙館的老鴇李媚娘以及兩個鄉紳在打麻將。因為這個晚上沒有客人,游長水吃完年夜飯後就邀人到逍遙館裡陪李媚娘打麻將,平常時節,他們是不會在這裡打麻將的,那樣,誰還敢到逍遙館來花錢嫖妓。逍遙館裡張燈結綵,每個人的臉上都透出一股喜氣。豬牯進入逍遙館的正廳後,李媚娘第一個看到了他:「喲,豬牯隊長來了,春香在房裡等著你呢。」

豬牯對著李媚娘點頭哈腰地說:「謝謝李老闆,謝謝李老闆。」

接著,豬牯走到游長水跟前,嘴巴湊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游長水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他站了起來:「走,我們一邊說去。」他們走到偏僻處,游長水神情嚴肅地說:「你真的看到游武強了?」

豬牯說:「我看到他後就一路跟著他,他真的進張少冰家裡去了。」

游長水用手捋了捋鬍鬚說:「他回來幹什麼呢?鍾七也死了。他還想幹什麼?」

豬牯說:「我已經派人盯住張少冰家了,鎮長只要一聲令下,我就去把他綁來!」

游長水考慮了一會兒說:「先別打草驚蛇,真把他逼急了,你不是他的對手。這樣吧,你先讓人在暗中盯著他,看他到底要做什麼,但是不要讓他發現了。有什麼情況及時向我報告!」

豬牯點了點頭說:「好的!那我去了!」

豬牯匆匆而去。

豬牯走後,李媚娘笑著對游長水說:「豬牯和你悄悄的說了些什麼呀?」

游長水笑笑:「沒什麼,沒什麼!」

坐在游長水對面的那個叫王秉順的鄉紳也笑笑:「繼續繼續,我們還是接著打麻將吧,游鎮長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就不要讓他為難了。」

另外一個鄉紳也說:「就是,接著來,接著來!」

李媚娘嘴角的那顆黑痣抖動了一下:「好吧,我不問了,接著來吧。這個豬牯的確比鍾七那王八蛋好,對游鎮長可以說是忠心耿耿呀,而且,他做人也講道理,每次來逍遙館,都有禮有節的,還給現錢!我對他說了,春香就是他的,誰要也不給,無論他來不來,都給他留著!」

游長水打出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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