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後一個罐子的下落

我湊到窗邊,隔著一塊略帶污漬的玻璃看過去。隔壁是一間審訊室,葯不是端坐在一張桌子後面,穿著號服,閉目一動不動。

沈雲琛走在我身邊,神情嚴肅,手裡默默地數著一串楠木小佛珠。

「你跟黃老談過了?」

「嗯,昨天談過了,他會督辦五脈反攻的事情。」

沈雲琛鬆了口氣:「這事真得他出手才行,不然我未必能壓得住。那些傢伙,個個都跟老朝奉的勢力有深厚的利益關係,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勾結不法犯罪分子還這麼有理,再不整頓,我怕五脈就真成了賊窩了。」我沉著臉說道。

沈雲琛何嘗不知道這其中利害,只是做起來卻沒那麼容易。五脈原本由劉一鳴牢牢把持,她自己實際上被三巨頭邊緣化了。如今驟然失壓,她就算資歷夠老,權威也難以震懾整個學會。

「大面兒上的事,交給黃老,我先專心把青字門這一脈好好清理清理吧。現在是商業發展的黃金時期,不整合好內部,會留下巨大隱患。」沈雲琛說著生意經,重新把臉貼在玻璃上,朝隔壁房間望去。

我是今天一早被她接到這個偏僻派出所的,沈雲琛告訴我,今天有辦法查清楚到底是誰改動展台。我挺驚訝,問她是打算動用刑偵審訊手段嗎,她卻說不是,她喜歡更柔一點的辦法。

沈雲琛告訴我,涉嫌改動「三顧茅廬」展台的人,一共有五個。她已經向五人分別發出邀請,說警方正在審訊葯不是,需要他們協助審理。

「那個擱『三顧茅廬』的底座,榫卯本該是攢邊打槽,被人改成了走馬銷,這是最關鍵的一個改動。走馬銷有一個特點:上方有巨大物體摔落時,木銷會向一側滑出,伴隨有輕微的咔嗒聲——這個咔嗒聲其實是兩聲,先是在凹槽內滑動的聲音,然後是木銷脫離槽軌的聲音,非常有特點,跟別的榫卯都不同。我已經跟葯不是面授機宜,準備了一套供詞。順著這套供詞審下去,內鬼自然現身。」

沈雲琛說得有點模糊,不過我仔細想了一下,立刻就明白其中的奧妙。

這是個非常巧妙的圈套。

在葯不是排練好的供詞里,會「不經意」地提及,他在摔碎罐子聽到一聲特別的咔嗒聲——儘管現實中他未必真能聽見——如果是無辜的人,他們默認底座是攢邊打槽,不會在這個細節多作聯想。

但如果是內鬼的話,他知道底座動過手腳,心裡有鬼,一聽這聲音,立刻就能判斷出是來自於走馬銷退開,必然非常緊張。那聲音太有特點了,話傳出去給懂行的人聽見,便有暴露的風險。

知道內情和不知道內情,對這個細節的反應是不一樣的。觀察對方表情,便可以輕鬆判斷出來誰是內鬼。這就好比說,一個肺結核病人當街咳嗽,普通人不知內情,路過時昂首挺胸,而病人的主治大夫路過,他知道這人的病情,怕傳染,趕緊把口罩戴上。所以誰一見這病人就戴口罩,那準是醫生沒錯。

這個局妙就妙在,當一個人被審訊時,他會提高警惕,斟酌詞句,但當他認為自己是審訊者時,處於優勢地位,精神上便完全不設防,很容易就能被供詞套出話來。

自古審訊手段,無不是以上逼下,沈雲琛反其道而行之,負責審訊的人其實才是被審者,自己卻渾然不知。也算是一大創舉了。

我又看了一眼窗戶,葯不是在小屋子裡不動聲色,感覺完全就是一個窮途末路的犯人。在這場戲裡,他是最好的演員,那張面癱臉可以有效掩蓋內心的一切情緒。

很快審訊室的門被推開了,一個男子走了進來。他只是個木器研究員,從來沒有審訊犯人的經驗,所以顯得有些膽怯。旁邊一個大個子警官陪同,審訊工作將由他們兩個負責。

警方的理由是,此案涉及文物,會有很多專業知識,需要有專家在一旁指導。這個理由合情合理,內鬼不會心生懷疑。

審訊開始,主要還是由大個子警官來盤問。他和葯不是之前排練了好幾遍,你問我答,煞有其事。所有對話都是事先設計好的,沒幾句,便悄無聲息地轉到了技術細節上。大個子警官側過頭去,說道:「哎呀,他說的這些,我不太懂。您是專家,要不您接著問?」

一談起技術,那男子就來精神了,對葯不是連續發問。葯不是事先做了準備,無論對方問什麼,都朝著預設陣地里引。他就是放牛的王二小,要把鬼子們引到八路軍的埋伏圈裡。

「我在推倒青花罐子的時候,聽到過咔嗒一聲,聲音拖得略長,前悶後亮,挺怪的。」葯不是終於說出了關鍵性的一句話。

「難道是刮壞了後面的螺鈿屏風?」那男子變了臉色,唰唰地在紙上記了幾筆,開始追究起螺鈿屏風有沒有被刮壞的事去了。

「應該不是他。」我說。

沈雲琛長出一口氣:「幸虧不是。他是我們最好的明清傢具研究員之一,若是內鬼,損失可大了。」

她按動電鈕,審訊室里一盞不太起眼的紅燈閃了一下。警官見狀,對男子說:「咱們休息一下吧。」然後把他帶了出去。

「他會被警方帶到隔壁休息室去,一直待在那兒,直到所有人都完成審訊。」沈雲琛說。我點點頭,這是個很細緻的安排。如果這五個人發現其他人也參與審訊,有可能心生懷疑,在結束前單獨隔離是很有必要的。

很快第二個人也來了,大個子警官重新把剛才的戲演了一遍,感覺好似時光倒流一般。

不到一個小時,已經完成了前四個人的審訊。他們表現都很正常,對於供詞里那段咔嗒聲,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如果第五個人也是如此,那這個精心設計的局,只怕就失敗了。我和沈雲琛對視一眼,心中頗有些焦慮。

第五個人是個分頭高鼻的小帥哥,行動舉止頗為優雅,姓曾。他在義大利學過傢具設計,歸國後被沈家看中,在下屬的設計所任職。他一進審訊室,就蹺起二郎腿,十指交疊在膝蓋,顯得十分放鬆。

大個子警官例行公事問完了話,請他發問。曾小哥饒有興趣地端詳了一番葯不是:「你就是葯家老大,出國的那個?」

「對。」

「那青花罐子,其實是你自己家的吧?你家裡人沒說你什麼?」

葯不是抬起頭,冷冷地盯著他。曾小哥笑了:「我明白了,大概就是因為你這個德行,葯家才把你攆出國,轉而去培養葯不然吧?」

這話幾乎就是挑事兒來了,曾小哥對戲弄葯不是似乎很有興趣,屢屢出言不遜。最後大個子警官不得不出面制止,讓他儘快問正題。

曾小哥在專業領域還是挺有水準,連續問了數個問題,又狠又准。沈雲琛偷偷告訴我,這些問題看似平常,其實裡面都藏著陷阱。你隨口一答,他能從答案中推導出極其不利於你的證據,讓你有苦也說不出來。若是真正的審訊,葯不是恐怕已經坐實了罪名。

「把你接近罐子時的細節再描述一遍。」大個頭警官開始往陷阱引。

「我在推倒青花罐子的時候,聽到過咔嗒一聲,聲音拖得略長,前悶後亮,挺怪的。」葯不是終於有機會說出這句話來。

曾小哥本來胳膊支在桌面,一聽到這句話,立刻正襟危坐。他看了大個子警官一眼,發現對方在本子上做著記錄,連忙開口問道:「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聽見咔嗒一聲,前悶後亮。」葯不是重複了一次,挑釁地望著他。

曾小哥道:「你確定自己沒聽錯?不是你的腳尖碰到罐子的聲音?」

「不是。」

曾小哥沉吟片刻,對大個子警官悄聲道:「這個傢伙故弄玄虛,不盡不實,一直在帶著我們繞圈。我建議這段記錄還是刪掉,把突破重點集中在青花罐本身。」

他的語氣非常誠懇,建議非常合乎情理,幾乎不露痕迹。如果是一般審訊的話,警方肯定已欣然同意。可惜,這並非一次普通審訊。審訊者的身份遲鈍了他的警覺,讓他露出了馬腳。

我和沈雲琛對望一眼,不需要再繼續了,這個跡象再明顯不過了。

「哎,這孩子本來很有前途,是我們打開國際市場的中堅力量。」她遺憾地說,可眼神卻跳動著鋒銳的火焰,毫不猶豫地拍動按鈕。審訊室里的紅燈這回連續閃動,葯不是和大個警官都知道,正主兒逮住了。兩人一時間同時轉頭,看向曾小哥。

曾小哥渾然未覺,還在那邊大大咧咧地敲著桌子,充滿優越感地看著葯不是,渾然不知自己的職業生涯已經完蛋了。

大個子警官客氣地宣布暫時休息一下,然後把曾小哥請出審訊室。葯不是舉起右手食指,朝我們這個方向伸直手臂,比出一個宣告勝利的手勢。

「這下子,葯不是可以脫罪了吧?」我問。

「如果證明他確實是被陷害的,應該很快就會釋放了。」說到這裡,沈雲琛恨恨道,「這次非得好好審審不可,到底是誰指使他做這樣的事,五脈之中還有同黨沒有!」

不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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