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解密五罐

木戶加奈?她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這個姑娘,跟我的淵源太深了。佛頭案,就是從她而起。木戶家和我許家的恩怨,也是百般糾葛。甚至我倆還一度差點結婚。不過佛頭案後,她就返回日本去了,我們就再沒什麼聯繫。現在看到她突然出現,真是讓我無比意外。

「你……呃,木戶小姐你怎麼來了?」

木戶加奈掀開黑紗,深鞠一躬:「我聽到劉先生去世的消息,真是萬分悲痛。特意從日本趕過來,希望能夠在靈前弔唁,聊表哀悼之情。」

她雙手合十,閉眼禱告,然後把胸前的白花摘下來,輕輕放在劉一鳴的遺像前。

「我記得第一次到中國來,得到了劉老先生的很多照顧。佛頭能夠順利回歸,多虧了劉先生的推動。還沒來得及好好表達謝意,就聽到他去世的消息,真是太讓人遺憾了。」

木戶加奈望著遺像說道,我注視著她的臉,努力分辨哪句是客套,哪句是出自真心。

弔唁結束後,我們兩個並肩走出小樓。我一時不知該怎麼開口才好,尷尬地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鐘,還是木戶加奈撩了撩頭髮,開口笑道:「可以請您去喝杯咖啡嗎?有些話我正想能夠對許君您說。本來想弔唁完劉先生,再去四悔齋拜訪的,能夠碰到真是太好了。」

我正好也沒別的事,便答應下來。

我們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廳,各自點了東西。我慢慢攪著湯匙,等著她開口。木戶加奈注視著我,忽然笑起來:「許君還是和從前一樣羞澀啊。」

「咳咳,承讓,承讓……」我撓撓頭,說著不著邊際的回答,「你最近,怎麼樣啊?」

「托您的福,我已經順利畢業了。現在東北亞歷史研究所擔任研究員,專做古董修復研究,總之是在自己喜歡的領域努力吧。」木戶小姐回答,她的中文比原來還流利,這幾年看來下了不少苦功。

「許君呢?」

「哎,老樣子,混唄。」我含含糊糊地說,猶豫了一下,覺得還是不提最近發生的這些爛事了。

木戶加奈道:「說起來,我的家族和許君的家族之間,還真是有各種各樣的奇妙緣分呢。」

她這話真沒錯。真要追溯我們兩家的歷史,得從唐代追溯起。當年火燒明堂,起因就是日本遣唐使河內坂良對則天玉佛起了覬覦之心,與明堂守護連衡發生衝突。最後玉佛一分為二,佛頭被河內坂良帶回日本。連衡則改姓為許,囑託後代千萬取回佛頭,這才有了五脈的誕生。

我看了一眼木戶加奈,心想她這次來中國,是要跟我說什麼話呢?木戶加奈優雅地啜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下,雙手擱在膝前,這是正式開始要談話的儀態。我也趕緊把杯子一推,正襟危坐。

「是這樣的,最近日本考古界出現了一個新動態,因為涉及了我們的家族,所以我覺得有必要向許君通報一下。」

「哦?居然涉及我們兩家,不是玉佛頭的事情又起了波瀾吧?」我眉頭一緊,這會兒我已經焦頭爛額,可千萬別節外生枝了。

木戶加奈道:「日本有一個叫作島津文庫的私人博物館,裡面珍藏著大量古代典籍文檔,但幾乎不對外開放。一年之前,該博物館的管理者變更,政策也隨之有了改變,允許一部分專業學者入內查閱。連同我在內的一批東北亞研究會學者有幸作為第一批有資格的人入內。在裡面,我的一位同事意外地查到了一份關於許家的記錄。」

「如果是關於玉佛頭和許衡的話,我應該都知道了吧?」我問道。

「不,和玉佛頭沒關係,是和許信有關。」

「嗯?許信?」我一怔。

根據我爺爺許一城的考證和老朝奉的補敘,許信是許家在明代萬曆年間的一位祖先。他是錦衣衛出身,曾經參加過萬曆援朝抗倭戰爭,在戰場上與河內氏的後人木戶明雄相遇。許信是個異常悍勇的人,他居然趁機潛入日本,從木戶家手裡奪走玉佛頭,帶回到大明。木戶明雄一路追殺,尾隨至大明,想把佛頭佛身反奪回去,最終兩人在岐山同歸於盡。許信死後,就葬在玉佛身邊。

木戶加奈道:「沒錯,那位同事查到的資料,就是和這位許信關係密切。」

我興趣一下子被提上來了。許信的生平資料,在中國早就散失已久,我爺爺許一城費盡心思,也只是勉強拼湊出一個大概輪廓。想不到,日本方面居然還能有資料保留下來。

挺諷刺的一件事,但這在文化史上並不罕見。中國本土因為戰亂頻繁,導致大量資料散佚,反而是積極吸收中華文化的日本保存下許多珍貴典籍。清末民國那會兒,中國學者經常要去日本抄錄孤本遺本。比如唐代魏徵、褚遂良曾經編過一本《群書治要》,失傳於宋代,後來學者在日本發現了譯本,這才得以一窺全貌。

木戶加奈說:「薩摩藩當年是中日貿易的重鎮,貿易往來繁多,因此作為藩主的島津家留下了大量檔案記錄。在萬曆年間,藩主島津義久身邊有一位來自大明的醫生,叫作許三官。他雖然身在日本,但一直不忘關心大明。豐臣秀吉決意侵略朝鮮之時,許三官冒著生命危險把情報送至朝廷,引起明廷重視。在許三官留下的名為《三官文書》里,曾經隱晦地提及,有錦衣衛前來拜訪,應該就是許信本人。」

原來許信闖入日本,在當地還是有接應的。那會兒不像現在,如果孤身一人貿然進入陌生國度,沒有當地華僑配合,是不可能的。

「然後許三官幫他從木戶氏搶回了玉佛頭嗎?」

木戶加奈輕輕搖了搖頭:「《三官文書》里沒提這個,但我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許三官提及了一個與許信密切相關的關鍵詞,叫作柴窯。嗯,沒錯……應該是叫柴窯吧?」

我一聽這個名字,耳朵立刻豎起來了。柴窯?那可是中國最富傳奇色彩的瓷器了。

柴窯是後周皇帝柴榮的官窯,被稱為「諸窯之冠」。當時制瓷工匠請示柴榮,想要什麼顏色的。柴榮頒下諭旨:「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作將來。」後來經過反覆試驗,終於做出來號稱「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柴瓷絕品。因為柴窯存世時間短,所以存世極少。古人稱之為「柴窯最貴,世不一見」,在明代都已經屬於極其珍惜的奇器了,地位在汝、官、哥、鈞、定五大窯之上。清代之後,柴器幾乎徹底消失,偶爾有殘片問世,都能賣出天價。即便是《玄瓷成鑒》里,也感嘆說柴瓷難睹,幾乎未有過手的機會。

「柴窯和許信有什麼關係,又是怎麼被日本方面記錄下來?」我連聲追問。

木戶加奈道:「根據文書的說法,當時豐臣家有一位痴迷茶器的近臣,許下重金,懸賞收買柴窯精品。然後有一位大明商人來應徵,說已經設法從大明取得柴器十件,運來日本。結果這位商人拿走訂金之後,再也沒了消息。近臣拜託島津家著意打聽,許三官也暗中詢問,才知道原來許信在日本取回佛頭後,返回途中恰好遭遇這條叫作福公的海船。許信發現船上居然藏有柴器重寶,皆是宮中之物,勃然大怒,要求對方立刻迴轉大明,見官自首。雙方一番爭鬥之下,許信將這條海船擊沉,可惜那十件柴窯名器也隨之沉入海底。」

船上有水手僥倖逃生,回到長崎。這件事的原委,才有機會大白於天下。

我對先祖許信一直特別欽佩,沒料到他居然悍勇如斯,取回玉佛頭不說,還摟草打兔子,截擊了偷送國寶出境的船隻。唯一可惜的是那十件柴窯名器,就這麼深埋海底,從此不見天日。

十件啊,擱那會兒也是超級大的手筆了。您想,嚴嵩父子權勢大不大,他們爺倆花了一輩子時間,也只搜羅到十幾件,明宮裡也差不多是這數量。這位中國商人能量可真不小,居然能從宮中竊出這許多至寶,背後不知隱藏著多少悲慘故事。

「那位中國商人的名字姓魚,叫作魚朝奉。」木戶加奈平視著我的眼睛,吐露出這個名字。

我一聽,脊背不由得一涼,身子前傾。魚朝奉?這個人我記得,他和許衡同為明堂守護,玉佛失竊後,他誣陷許衡監守自盜,導致後者被迫出京追討。

不過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怎麼他還能活到明代?那不是成妖怪了嗎?後來轉念一想,這個「魚朝奉」要麼是外號,要麼是重名吧——不過許家和魚朝奉事隔一千年後再度在海上相遇,可真是孽緣不淺。

「呃,謝謝你的消息,真是有勞費心了。」我以為她已經說完了,欠了欠身子。

木戶加奈笑道:「許君耐心一點好嗎?我還沒說完呢。」我有點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沒,沒有。您繼續,繼續……」

木戶加奈繼續說道:「如果只是歷史逸聞,我給許君打一個電話或傳真就可以了。但是這件事只是開頭而已。發現《三官文書》的人,並不是只有我,還有另外幾位歷史學家。他們對福公船這個主題很感興趣,先後發布了幾篇研究專著,在學界引發了很大轟動。於是就有人提出來,有沒有辦法可以找到這條船,把裡面的東西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