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冒險記幸

在息縣上過幹校的,誰也忘不了息縣的雨——灰濛濛的雨,籠罩人間;滿地泥漿,連屋裡的地也潮濕得想變漿,儘管泥路上經太陽晒乾的車轍像刀刃一樣堅硬,害得我們走得腳底起泡,一下雨就全化成爛泥,滑得站不住腳,走路拄著拐杖也難免滑倒。我們寄居各村老鄉家,走到廚房吃飯,常有人滾成泥糰子。廚房只是個席棚;旁邊另有個席棚存放車輛和工具。我們端著飯碗盡量往兩個席棚里擠。棚當中,地較干;站在邊緣不僅泥濘,還有雨絲颼颼地往裡撲。但不論站在席棚的中央或邊緣,頭頂上還點點滴滴漏下雨來。吃完飯,還得踩著爛泥,一滑一跌到井邊去洗碗。回村路上如果打破了熱水瓶,更是無法彌補的禍事,因為當地買不到,也不能由北京郵寄。唉!息縣的雨天,實在叫人鼓不起勁來。

一次,連著幾天下雨。我們上午就在村裡開會學習,飯後只核心或骨幹人員開會,其餘的人就放任自流了。許多人回到寄寓的老鄉家,或寫信,或縫補,或趕做冬衣。我住在副隊長家裡,雖然也是六面泥的小房子,卻比別家講究些,朝南的泥牆上還有個一尺寬、半尺高的窗洞。我們糊上一層薄紙,又擋風,又透亮。我的床位在沒風的暗角落裡,伸手不見五指,除了晚上睡覺,白天待不住。屋裡只有窗下那一點微弱的光,我也不願佔用。況且雨里的全副武裝——雨衣、雨褲、長統雨鞋,都沾滿泥漿,脫換費事;還有一把水淋淋的雨傘也沒處掛。我索性一手打著傘,一手拄著拐棍,走到雨里去。

我在蘇州故居的時候最愛下雨天。後園的樹木,雨里綠葉青翠欲滴,鋪地的石子沖洗得光潔無塵;自己覺得身上清潤,心上潔凈。可是息縣的雨,使人覺得自已確是黃土捏成的,好像連骨頭都要化成一堆爛泥了。我踏著一片泥海,走出村子;看看錶,才兩點多,忽然動念何不去看看默存。我知道擅自外出是犯規,可是這時候不會吹號、列隊、點名。我打算偷偷兒抄過廚房,直奔西去的大道。

連片的田裡都有溝;平時是乾的,積雨之後,成了大大小小的河渠。我走下一座小橋,橋下的路已淹在水裡,和溝水匯成一股小河。但只差幾步就跨上大道了。我不甘心後退,小心翼翼,試探著踩過靠岸的淺水;雖然有幾腳陷得深些,居然平安上坡。我回頭看看後無追兵,就直奔大道西去,只心上切記,回來不能再走這條路。

泥濘里無法快走,得步步著實。雨鞋愈走愈重;走一段路,得停下用拐杖把鞋上沾的爛泥撥掉。雨鞋雖是高統,一路上的爛泥粘得變成「膠力土」,爭著為我脫靴;好幾次我險地把雨鞋留在泥里。而且不知從哪裡搓出來不少泥丸子,會落進高統的雨鞋裡去。我走在路南邊,就覺得路北邊多幾莖草,可免滑跌;走到路北邊,又覺得還是南邊草多。這是一條坦直的大道,可是將近磚窯,有二三丈路基塌陷。當初我們菜園挖井,阿香和我推車往菜地送飯的時候,到這裡就得由阿香推車下坡又上坡。連天下雨,這裡一片汪洋,成了個清可見底的大水塘。中間有兩條堤岸;我舉足踹上堤岸,立即深深陷下去;原來那是大車拱起的輪轍,浸了水是一條「酥堤」。我跋涉到此,雖然走的是平坦大道,也大不容易,不願廢然而返。水並不沒過靴統,還差著一二寸。水底有些地方是沙,有些地方是草;沙地有軟有硬,草地也有軟有硬。我柱著拐杖一步一步試探著前行,想不到竟安然渡過了這個大水塘。

上坡走到磚窯,就該拐彎往北。有一條小河由北而南,流到磚窯坡下,稍一淳洄,就泛入窯西低洼的荒地里去。坡下那片地,平時河水蜿蜒而過,雨後水漲流急,給沖成一個小島。我沿河北去,只見河面愈來愈廣。默存的宿舍在河對岸,是幾排灰色瓦房的最後一排。我到那裡一看,河寬至少一丈。原來的一架四五尺寬的小橋,早已衝垮,歪歪斜斜浮在下游水面上。雨絲綿綿密密,把天和地都連成一片;可是面前這一道丈許的河,卻隔斷了道路。我在東岸望著西岸,默存住的房間更在這排十幾間房間的最西頭。我望著望著,不見一人;忽想到假如給人看見,我豈不成了笑話。沒奈何,我只得踏著泥濘的路,再往回走;一面走,一面打算盤。河愈南去愈窄,水也愈急。可是如果到磚窯坡下跳上小島,跳過河去,不就到了對岸嗎?那邊看去儘是亂石荒墩,並沒有道路,可是他該是連著的,沒有河流間隔。但河邊泥滑,穿了雨靴不如穿布鞋靈便;小島的泥土也不知是否堅固。我回到那裡,伸過手杖去扎那個小島,泥土很結實。我把手杖扎得深深地,攀著杖跳上小島,又如法跳到對岸。一路坑坑坡坡,一腳泥、一腳水,歷盡千難萬阻,居然到了默存宿舍的門口。

我推門進去,默存吃了一驚。

「你怎麼來了?」

我笑說:「來看看你。」

默存急得直罵我,催促我回去。我也不敢逗留,因為我看過表,一路上費的時候比平時多一倍不止。我又怕小島愈沖愈小,我就過不得河了。灰濛濛的天,再昏暗下來,過那片水塘就難免陷入泥里去。

恰巧有人要過磚窯往西到「中心點」去辦事。我告訴他說,橋已沖跨。他說不要緊,南去另有出路。我就跟他同走。默存穿上雨鞋,打著雨傘,送了我們一段路。那位同志過磚窯往西,我就往東。好在那一路都是剛剛走過的,只需耐心、小心,不妨大著膽子。我走到我們廚房,天已經昏黑。晚飯已過,可是席棚里還有燈火,還有人聲。我做賊也似的悄悄掠過廚房,泥濘中用最快的步子回屋。

我再也記不起我那天的晚飯是怎麼吃的;記不起是否自己保留了半個饅頭,還是默存給我吃了什麼東西;也記不起是否餓了肚子。我只自幸沒有掉在河裡,沒有陷入泥里,沒有滑跌,也沒有被領導抓住;便是同屋的夥伴,也沒有覺察我幹了什麼反常的事。

入冬,我們全連搬進自己蓋的新屋,軍宣隊要讓我們好好過個年,吃一餐豐盛的年夜飯,免得我們苦苦思家。

外文所原是文學所分出來的。我們連里有幾個女同志的「老頭兒」(默存就是我的「老頭兒」——不管老不老,丈夫就叫「老頭兒」)在他們連里,我們連里同意把幾位「老頭兒」請來同吃年夜飯。廚房裡的烹調能手各顯奇能,做了許多菜:熏魚、醬雞、紅燒豬肉、咖喱牛肉等等應有盡有;還有涼拌的素菜,都很可口。默存欣然加入我們菜園一夥,圍著一張長方大桌子吃了一餐盛饌。小趨在桌子底下也吃了個撐腸拄腹;我料想它尾巴都搖酸了。記得默存六十周歲那天,我也附帶慶祝自己的六十虛歲,我們只開了一罐頭紅燒雞。那天我雖放假,他卻不放假。放假吃兩餐,不放假吃三餐。我吃了早飯到他那裡,中午還吃不下飯,卻又等不及吃晚飯就得回連,所以只勉強啃了幾口饅頭。這番吃年夜飯,又有好菜,又有好酒;雖然我們倆不喝酒,也和旁人一起陶然忘憂。晚飯後我送他一程,一路走一路閑談,直到拖拉機翻倒河裡的橋邊,默存說:「你回去吧。」他過橋北去,還有一半路。

那天是大雪之後,大道上雪已融化,爛泥半干,踩在腳下軟軟的,也不滑,也不硬。可是橋以北的小路上雪還沒化。天色已經昏黑,我怕默存近視眼看不清路——他向來不會認路——乾脆直把他送回宿舍。

雪地里,路徑和田地連成片,很難分辨。我一路留心記住一處處的標誌,例如哪個轉角處有一簇幾棵大樹、幾棵小樹,樹的枝葉是什麼姿致;什麼地方,路是斜斜地拐;什麼地方的雪特別厚,那是田邊的溝,面上是雪,踹下去是半融化的泥漿,歸途應當迴避等等。

默存屋裡已經燈光雪亮。我因為時間不早,不敢停留,立即辭歸。一位年輕人在旁說:天黑了,他送我回去吧。我想這是大年夜,他在暖融融的屋裡,說說笑笑正熱鬧,叫他沖黑冒寒送我,是不情之請。所以我說不必,我認識路。默存給他這麼一提,倒不放心了。我就吹牛說:「這條路,我哪天不走兩遍!況且我帶著個很亮的手電筒呢,不怕的。」其實我每天來回走的路,只是北岸的堤和南岸的東西大道。默存也不知道不到半小時之間,室外的天地已經變了顏色,那一路上已不復是我們同歸時的光景了。而且回來朝著有燈光的房子走,容易找路;從亮處到黑地里去另是一回事。我堅持不要人送,他也不再勉強。他送我到燈光所及的地方,我就叫他回去。

我自恃慣走黑路,站定了先辨辨方向。有人說,女同志多半不辨方向。我記得哪本書上說:女人和母雞,出門就迷失方向。這也許是侮辱了女人。但我確是個不辨方向的動物,往往「欲往城南望城北」。默存雖然不會認路,我卻靠他辨認方向。這時我留意辨明方向:往西南,斜斜地穿出樹林,走上林邊大道;往西,到那一簇三五棵樹的地方,再往南拐;過橋就直奔我走熟的大道回宿舍。

可是我一走出燈光所及的範圍,便落入了一團昏黑里。天上沒一點星光,地下只一片雪白;看不見樹,也看不見路。打開手電筒,只照見遠遠近近的樹榦。我讓眼睛在黑暗裡習慣一下,再睜眼細看,只見一團昏黑,一片雪白。樹林里那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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