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收藏家的交易

「我考慮了你對鑒定……」

梅東元盯著電腦屏幕上的一行小字,猶豫片刻,動動手指將它們刪掉。不可冒險,他關上電子郵件的窗口,下意識地用突出的指關節敲打著紅木書桌。明擺著可疑的事,萬一搞砸了,毀掉的將不僅僅是浮沉半生積累下來的名聲。但時間已然不多,仍然憋不出更好的主意,在這個節骨眼上打退堂鼓就等於功虧一簣,梅東元陷入困頓。他起身推開書房的窗戶,想讓涼爽的晚風帶給自己靈光一閃。

時至初秋,萬物凋敝的慘淡光景還沒有隨著陣陣秋風如約而至。一場斷斷續續從中午一直下到黃昏的小雨滋潤著忙碌的城市。夕陽西下,四合院厚重的圍牆把街道上的喧囂攔在了外面。天棚,魚缸,古樹,迴廊,將時間拉到了另一個世界。清涼的雨絲灑在果實累累的葡萄架上,在黃綠相間的寬厚葉片和糾纏往複的藤蔓間留下晶瑩的足跡,沿著飽滿的絳紫色漿果流淌下來,匯聚成一顆顆剔透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路上。

梅東元看著院子里漸濃的秋意,伸手理了理頭頂上被秋風吹亂的花白頭髮。雨帶來的潮濕寒意很快穿透了略顯單薄的亞麻褲褂,他感到後腰又開始隱隱地作痛。這是多年前一次不慎受傷留下的毛病,至今遇到寒潮、雨雪天氣還會時不時地發作。

他嘆了一口氣,輕輕抓起桌上的翡翠把玩件揉捏了幾下,又用它在後腰上緩緩地摩挲了幾圈。翡翠的英文名稱是Jadeite,在中世紀時,人們認為這種硬玉可以治腰痛和腎痛。梅東元並不相信這些,只是單純地覺得把玩件圓潤的輪廓滾過痛處時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愜意。他伸手關上窗,踱步到皮沙發旁披上一件夾克衫,扭頭看著珍寶閣上林林總總的翡翠收藏品。

在翡翠收藏的圈子裡,梅東元稱得上赫赫有名。最近十來年,伴隨著收藏熱的持續升溫,他活躍在電視台的鑒定節目中,成了婦孺皆知的專家。演講和鑒定的邀約不斷地向他湧來,出版社也競相示好。翡翠收藏帶給梅東元聲名遠揚的滿足感和滾滾而來的財富——比如他身處的這座都市繁華地段鬧中取靜的四合院。雖然時常有些不愉快的聲音冒出來,但無異於滄海一粟,很快便被讚許和崇拜的滔滔潮水淹沒了。

只是,有些事沒有解決,總是令人神傷。梅東元揉一揉把玩件,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天已經擦黑,縱橫交錯的雨絲好像在天地之間織成了一張忽明忽暗的巨網,漫無邊際地鋪展開來,似乎要網住過去、現在乃至未來的一切,讓他感到一陣無緣無故的壓抑。可能是年紀大了吧,趕上秋雨綿綿的靜夜就容易胡思亂想。這個時候,應該喝上一杯熱茶才好。梅東元拿起手邊的內線電話,想打給住在東廂房的助手藍筱。

一陣腳步和愉快的談話聲從游廊的方向傳來。梅東元放下電話。門開了,藍筱把客人介紹給他。「老師,這就是出版社的陳森先生。」

「梅老師您好,我們昨天通過電話。」陳森上前一步,熱情地伸出右手。他三十三四歲的樣子,中等身材,一副玳瑁框眼鏡和緊貼著頭皮梳成偏分的頭髮讓原本俊朗的臉顯得有些呆板。他身上穿著一件深色的七分袖立領襯衫,搭配黑色西褲和半新的皮質公文包,彷彿在儘力地詮釋「讀書人」的含義。

梅東元愣了一下,隨即回過神來握住陳森伸過來的手,微笑著為自己未能遠迎道歉。之前一直沉浸在心事中,他早已把這次會面忘得一乾二淨。眼前這張年輕的臉,卻忽然間讓梅東元有了一些觸動。對方手心的溫熱傳遞過來的真誠讓他印象深刻,同時他注意到這個小夥子修長靈活的手指,開始相信自己剛才的第一印象。

「不好意思這麼晚了打擾您。」一番繁文縟節的寒暄後,雙方在沙發上落座。陳森略顯緊張地挺直腰桿,雙手按在膝頭的公文包上。

「難為你下著雨跑過來。我們喝杯熱茶吧。」梅東元希望用自己的輕鬆感染客人,「正好我一個朋友上個月從雲南帶回來一些很不錯的普洱茶。」他向藍筱點點頭,示意她去泡茶。

「這麼晚了喝茶合適嗎?」藍筱輕聲地提示。

「我沒關係的。」陳森連忙說,生怕壞了梅東元的好心情。

「那你看著辦吧。」梅東元對藍筱說,「要不……泡點菊花茶,就拿向君前幾天送來的胎菊好了。」

「嗯,好的。」藍筱朝客人笑了笑,轉身走出西耳房,輕輕地關上房門。

陳森看起來好像鬆了一口氣。他打開公文包,拿出平板電腦,臉上掛起拘謹的微笑。「梅老師,電話里我已經和您談了我們初步的選題和構思。」他用手指劃著屏幕,「這次想做的這本書,主題是翡翠的鑒賞和賭石……」

「你先不要急。」梅東元擺擺手,打斷了陳森機械的介紹,「年輕人,你了解翡翠嗎?」他雙手交叉搭在身前。「你想寫一本和翡翠有關的書,如果只是東拼西湊地抄抄書、複製一些材料,就沒什麼意思了。」

「怎麼說呢……」陳森咧咧嘴,對梅東元的提問並不意外,「您是專家,我不敢胡亂誇口。但是對於翡翠鑒定和鑒賞,我自以為還是比較了解的。」

「這樣啊……」梅東元做出似信非信的表情。他沉吟片刻,站起身走到珍寶格前,從一側緩步走到另一側,手指划過紅木雕花的架子,摸了摸一個山子擺件,又看了看旁邊的一對花插。「茶還沒泡好。」他轉向跟過來的陳森,「咱們先不談書的事,權當樂和樂和如何。」說罷,他伸手從紅木架子上小心地取下一件浮雕翡翠擺件,放在茶几上。

梅東元的這個舉動令陳森措手不及。看得出他來之前做過功課,只是面對梅東元突如其來、明顯含有一絲挑釁意味的邀約,他顯出些許的憂慮,似乎在擔心什麼,必須要權衡利弊。梅東元默不作聲地坐下,眼含笑意地等著他的決定。

「那我就班門弄斧了。」陳森盯著眼前的雕件,沉默片刻,見梅東元堅持,自然不能輕易拒絕。他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俯身輕輕捧起玉雕,湊近了借著燈光從各種角度仔細地觀察一番後,把它放回茶几上,打開公文包,從裡面拿出玉石鑒賞專用的強光手電筒。

雕件的題材是傳統的梅蘭竹菊。古人云,琴棋書畫養心,梅蘭竹菊寄情。四君子常被用來隱喻人的高貴品格,淡泊名利,不做媚世之俗態。陳森把手電筒的燈頭貼近玉雕,具有穿透力的黃色的光斑照亮了白綠相間的細節,沿著雕刻的弧線慢慢地移動。一片悅目的水亮在隨著光斑移動,沉穩的白、濃艷的綠,從玉料深處散發出溫和的光澤。梅東元不動聲色地看著陳森熟練的動作,微微地點了點頭。

片刻,陳森直起腰,咔噠一聲關上手電筒,臉上浮現出胸有成竹的表情。「這是白地青種的翡翠,地子很乾凈,綠色發色很正。它的檔次嘛……屬於中檔偏上。背面有幾處小的綹裂,因為藏得好,不會對價值有影響。」

陳森出於禮貌沒有指出雕件的「種水」——翡翠的質地——不算太好。「種水」對於翡翠的意義,就像基因對人的意義一樣重要。翡翠的質地好壞由結構和透明度兩者決定。前者為「種」,後者為「水」,兩者密不可分。

舊時的玉器匠人讀書都不多,所以對於翡翠的「種水」只是有個意見基本一致的大致劃分,並沒有統一的科學標準。一輩又一輩口口相傳的命名大多是擬物或者象形,比如通體透明沒有雜質的是玻璃種;透明或者半透明但略顯渾濁,像冰或者冰糖一樣的叫冰種;半透不透,如熟糯米般細潤的是糯種;淡紫色的便借了花的名字曰紫羅蘭;顏色偏灰不透明,用肉眼能看到玉石里有明顯顆粒的統稱豆種。

因為分類沒有一定之規,分類之間沒有明顯的界限標準,翡翠的質地種類本身又十分龐雜,很難一言以蔽之,於是「種水」的鑒別與區分是相當困難的,能否準確判斷,全靠鑒賞者的眼力和經驗。

白地青,顧名思義,是在細膩的白色地子上分布著一團團的綠色,白綠界限分明,相互襯托,顯得白色更純,綠色更艷。梅東元拿給陳森的擺件就是這一類中的上品,雖然完全不透明,沒有水靈通透的質感,但勝在色彩生動。

「嗯,不錯,有點意思。」梅東元做出讚賞的姿態,將擺件放回架子上。他仰頭看著珍寶閣靈機一動,「陳先生確實在行。那麼你能看出我這書房裡,哪件收藏最值錢嗎?」

「應該就是我剛剛看過的那個梅蘭竹菊擺件吧。」陳森脫口而出,「其他的我看都是幾乎可以亂真的仿品而已。」

「果真好眼力。」梅東元豎起大拇指。

「這也不難理解。」陳森說,「進門的時候我注意到,雖然內院的大門和幾個屋門都裝了防盜門,但這裡並沒有安裝其他的安保設備,比如攝像頭、報警器。這樣一來,把價值連城的翡翠放在書房裡可就不安全了。」他扭頭注意到梅東元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嘴角有一絲意味深長地笑,趕緊做出謙虛的樣子。「我其實也不懂太多,梅老師不要介意。」

「後生可畏啊。」梅東元眯起眼睛,「你真的讓我意外。嗯,我相信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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