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書的禮讚

書的禮讚

斯提芬?茲魏格

當我試著要將書籍和文化,在知識上,在經驗上,在使我能超越我一己

範圍的能力上,所給予我的一切除去時,它便立時溶解消失了。無論我的思

想轉向何處,每一種物件,每一種環境,都與和書籍有關的回憶和經驗聯繫

在一起,而每一句話也涉及和我所讀過的所知道的無數有關事件。舉例說,

當我念及我是在赴阿爾及爾和突尼西亞的途中,立時有幾百種有關聯的事情從

我心上閃過,明澈得象水晶一樣,不自主的聯繫阿爾及爾這個字——迦太基,

拜火教,薩朗坡,利夫的作品中所描寫的迦太基人、羅馬人、互相在柴瑪的

戰鬥,同時又是格里爾巴齊爾戲劇斷片中的場面:這上面又再加上一幀特拉

克洛作品的色彩,一篇佛洛貝爾的自然描寫。在查理五世,在阿爾及爾的進

攻中,塞凡提斯的受傷,以及其他千百種事情,都古怪的重現在我的眼前,

當我說及或僅是想到阿爾及爾和突尼西亞這簡短的名字時,兩千年的戰爭和中

世紀的歷史,以及無數其他的事件從我記憶的深處涌了出來。想到一個沒有

書的人的世界將是如何的狹隘,我真禁不住驚異。更有,我能具有這種思想,

能夠為了奇奧凡里缺少來自一個廣闊世界的知識這件事而深深的感動——我

的這種能為了一個陌生人偶然的命運而深深的感動的能力,不就是出於我所

讀閱的想像的作品之所賜嗎?因為當我們讀書時,我們除了在生活旁人的生

活,用他們的眼睛觀察,用他們腦筋思索以外,還有旁的什麼呢?從這生動

的可感謝的一刻起,在愈加生動和更大的感激之下,我記起了無數次的從書

籍中所領受的賜與。象天上的星群一樣,一件一件的出現了,我記起了將我

從愚昧的狹隘界限中引導出,將新的價值顯示給我,雖是在童騃時代,能給

與我擴大我的存在的感情和經驗的那些確定的時刻。書籍給與我關於這廣闊

的無垠的世界的最初的景象,以及想要浸涸其中的意念。我愈想到這些事情,

我愈加了解一個人的思索世界包括千百萬單純的印象元素,這其中僅有少數

是他本人觀察和經驗的結果:其餘的一切——那緊要的綜合的群體——都來

自書本,來自他所讀閱的,間接的學習。

任何地方,不僅在我們這時代,書籍正是一切知識的泉源,各種科學的

開端。一個人和書籍接觸得愈親密,他便愈加深刻地感到生活的統一,因為

他的人格復化了:他不僅用他自己的眼睛觀察,而是運用著無數心靈的眼睛,

由於他們這種崇高的幫助,他將懷著摯愛的同情踏遍整個的世界。

世上的一切進步大都依靠了由於人類聰明的兩種發明。車輪的發明,帶

著眩目的變革隨了它的軸心向前輾進,使得我們可以到處移動。寫作藝術的

發明,激動了我們的想像力,給予我們思想以表達的機會。那位第一個不知

名的人,在某一時代某一地方,將堅硬的木材沿著車輻圍繞起來,教導人類

克服了隔離地域和民眾的距離。隨著第一輛車輛的出現,交通立刻成為可能

的了;貨物可以運輸,人民也可以旅行增廣見聞,它結束了自然所設立的界

限,這原先曾將某一些果類、金屬、石料和旁的產物,各限制於其自己狹隘

的產地的。國家不再是依靠自己,而是依靠和整個世界的關係而存在,東方

和西方、南方和北方,由於車輛的發明而聯合在一起了。正如車輛的各種不

同的用途,成為機關車,自動機,推進機的一部分,戰勝自然界的吸引力一

樣,寫作藝術也正是這樣,它的發展早已遠離手寫的捲軸時代,從單頁進化

到整本的書籍,克服了縈繞在個人身上的那種生活和經驗的悲劇的限制。有

了書籍,誰也不再有閉關自守,縮在自己狹隘的樊籠里的必要,而能感受世

界一切已經或正在發生過程中的事情,他能共有整個人類的思想和感覺。在

思想世界所發生的幾乎每一件事情,今日都要依靠著書籍,而這種生活形式,

充滿著智慧,超越於物質關係之上,我們所謂文化者,沒有書籍也無從存在。

書籍的這種擴大靈魂建造新世界的力量,活動在我們個人的私生活中,除了

在特別重要的時機之外,很少使它自己現身在我們意識中引起我們的注意。

書籍已經成為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歷史的悠久已經使我們不能在每次

運用它們時合理注意到它們稀有的特性。每一次呼吸,我們吸進氧氣,由於

這看不見的營養物,我們使得我們的血液起一種神秘的化學上的滋養,可是

正如我們對這種事實從不注意一樣,我們也很少意識到我們讀書的時候,我

們從眼中不停地攝取心靈的食糧,這樣給我們精神以滋養或疲勞。因為我們

已是幾千年寫作生活的後裔,讀閱幾乎已經成了一種生理的本能,幾乎是自

動的。

自從我們開始進學校捧了書本在我們手中的時候起,我們和它們相處的

熟悉,當我們拈起一冊書時,不經意得好象我們拿起一件外衣,一副手套,

一支捲煙,或是其他為了供應我們日常生活所需而大量生產的任何物件一

樣。熟悉孕蓄了輕視,於是只有在真正的創造,沉思,生活的冥想的時刻,

我們才見到我們所習慣了的東西的真實的神異。只有在這種潛思冥想的時

刻,我們才虔敬地意識到從書籍上所給與我們的能打動心靈的魔術的力量。

而這種力量在我們生活中所佔的重要性,使我們無法想像,在這二十世紀,

如果沒有它們這神跡似的存在,我們內心生活將變化成怎樣。

* * *

我正在乘船旅行中——是一隻義大利船——在地中海上,從熱那亞到奈

不勒斯,從奈不勒斯到突尼西亞,從那裡再往阿爾及爾。旅程要費好幾天,而

船上的乘客又很少。因此我便弄得和水手之一的一個義大利青年的常談天。

然後,突然,一夜之間,有了一道看不見的牆壁隔離了我們。我們到了

奈不勒斯,輪船裝上了煤斤,旅客,食糧和郵件,每到一個港口的照例的貨

物,又開始啟碇,高貴的波西利波山看來象是小丘,維蘇威火山上的流雲似

乎是煙捲的蒼白的煙圈,這時他突然向我走來,明朗的笑著,帶著驕傲給我

看一封他才收到的信,要求我讀給他聽。

起初我還不明白他的來意,我以為他,奇奧凡里,接到了一封外國文的

來信,法文或是德文,顯然是一個女子的——我知道女子們一定愛慕象他這

樣的一個青年——現在他不過請我將她的來信翻成義大利文。可是並不,這

封信是義大利文的。那麼,他要我做的是什麼呢?看看這封信嗎?不,他說,

幾乎是不耐煩的,他要我將這封信讀給他聽,高聲的念給他聽。於是我立刻

恍然了。這個青年人,象畫中人一般漂亮的,聰明,具有天真的伶俐和真純

的嫻雅的,乃是屬於他本國人口中的那根據統計說來是百分之七或八的不識

字的人之一。他是個文盲。

這就是全部事情的經過,我發生下述感想的全部根由。但是我真正的經

驗不過才開始。我躺在床上的一張椅子上,遙望著船外溫柔的夜色。這奇特

的遭遇使我不安。這是我第一次遇見一個文盲。一個歐洲人。一個我認為是

聰明,而且當作朋友交談過的人。我煩惱,甚至痛苦,不明白在他這樣人的

腦中,與一切書寫的東西隔絕,世界的情形會是怎樣。我試著去設身處地為

他這種人著想。他拿起一張報紙,不能了解。他拿起一本書,書在他的手裡,

只是一件比木頭或鐵較輕的物件,方方四角,五光十色,一件全然無用的東

西;他將它放在一旁,不知道怎樣去對付它。他立在一家書店的前面,而這

些漂亮的,黃的、綠的、紅的、白的、長方形的東西,背脊上裝飾著金色,

對於他只是一種畫出來的果物,或是瓶口緊封無法嗅到它的香氣的香水。他

聽到哥德、但丁、雪萊、貝多芬等人神聖的名字。而這對於他毫無意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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