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羽比那子的日記

從大學附屬醫院的歸途,我在父親車上向母親詢問檢查的結果,母親只是含糊地回答:「是惡性淋巴瘤。」當發現脖子變硬腫起時,我就猜到自己患了這種病。這陣子我得來回醫院,持續觀察病情。看來,我並不會馬上就死。母親嘴裡不知道在咕噥些什麼,我一看她,她就別過頭去閉上嘴巴。那態度跟平常一模一樣。父親則是默默地開著車。車裡面唯一聽得見的,是有如昆蟲拍動翅膀的空調運轉聲。

一回到家,負責看家的妹妹佳奈她一臉不高興地嚷著要吃飯。母親趕緊進到廚房裡,看來比起我的病狀,她更擔心佳奈肚子餓著。我不吃飯,直接回到二樓的房間。我坐在鐵床上,高舉右手。蒼白修長的右手上,透著青綠色的靜脈,這樣簡直就像我身上流著青綠色的血液。

我將左手食指貼在右手腕上,能感受到動脈微微跳動。我對如此無意識的自然脈動,感到不悅。這明明是我的身體,卻有個不遵照我意識擅自跳動的器官,而且這器官總有一天會不遵照我的意識停止跳動吧。惡性淋巴瘤好像是所有癌症里,患者生存機率最高的一種,網路上面寫說也有人接受治療後還活了五年以上。五年後,我就二十歲了。難道我就得在意如此稀鬆平常的事嗎?

這時,從一樓客廳傳來母親的笑聲。親生女兒被診斷出得了惡性淋巴瘤,這種日子你還笑得出來?你根本沒對我笑過一次……

我覺得自己左胸心跳好像變快了,這是因為癌症的關係嗎?還是受到母親笑聲的影響呢?

昨天買了一本厚厚的筆記本,我有辦法寫到最後一頁嗎?

身體微微發燒,今天向學校請了假。母親替我煮粥當午餐,但是她把粥端來我房間後,馬上轉身離開,好像很討厭跟我獨處似地。我記得小學的時候還不曾這樣。母親跟我都屬於比較安靜沉穩的人,我倆之間談話雖然很少熱絡過,但當下氣氛總是平和自然。記憶中,我還曾和母親看著妹妹模仿偶像歌手的樣子開心大笑過。母親是從何時開始變成那樣的呢?印象中,是在國中一年級的秋天。

某天,同班同學的吉川步美嘲笑我像個幽靈。她說之前電視上的靈異照片特別節目中,有張靈異照片上的鬼魂跟我很像。我一開始雖然對此毫不理睬,但是每天被幽靈、幽靈這麼叫著,便開始感到厭煩。除了體育以外,其他成績明明沾不上我的邊;你要是那麼喜歡恐怖的東西,我就讓你嚇個半死。

我自學校返家後,從抽屜拿出筆記本跟美工刀。我將食指抵在刀尖上,暗紅色球狀物從指尖漸漸膨脹,我將球狀物弄破,在筆記本上寫下「吉川步美」四字。在她名字旁邊我還多寫了十幾個「詛咒」一詞。我用食指寫下的字跡雖然有些模糊,但應該沒問題吧。待上頭血書乾燥後,我拿出尺來把紙割下來,裝進牛皮信封袋裡。

隔天早上,第一個進教室的我把信封放在吉川步美的課桌上。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了一下後,吉川步美來學校了。她馬上發現自己桌上有個信封,歪著頭打開信封袋裡頭的紙條。在一瞬間,她的臉色變得蒼白,全班都聽得到她的尖叫聲,她馬上就把紙條丟了。班上同學隨即聚在吉川步美身旁,整起事件演變成我預料之外的大騷動。

吉川步美整個人嚇到全身無力,跌坐在地上發抖。我可沒想到這會那麼有效果。其中一位女同學撿起紙條,走到我面前。

「這個是黑羽同學你寫的對吧?」

班上所有人都跑到吉川步美旁邊,只有我一人沒事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會被發現也是理所當然的,雖然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隱瞞這件事。我點點頭,回答她的提問。

「為什麼你要做這種事?你看步美都哭了。」

「因為步美同學她好像很喜歡可怕的東西。」

「就算這樣,你用紅色顏料寫那種東西給她看也太過分了。」

「那不是顏料。」

我伸出貼著OK綳的食指給她看。她一開始還不理解,一臉茫然。隨後她弄清楚我手上為何貼著OK綳後,馬上用手遮住嘴巴,面色鐵青。

一旦知道那張紙是血書,教室里立即充滿女孩子的尖叫聲。

第一節課變成自修課,我被導師帶到校長室去。當我在校長室稍待片刻後,母親臉色大變地趕來學校,看來學校打電話到家裡通風報信去了。當校長拿出紙條給母親看時,她的表情僵硬,目不轉睛地凝視我寫下的文字。

不過是個血書,為何要嚇成這樣?結果,當天我馬上被趕回家。我跟在母親後面離開校長室,她好像無視我的存在,獨自一人默默地於走廊向前進。我快步跟上前,摸了母親的左手。在那一瞬間,母親嚇了一大跳,並以嫌惡跟懼怕兩者交織的神情低頭看著我,手心裡自母親傳來的溫暖也煙消雲散。後來直到回家,母親在路上一句話都沒說。

我不會忘記母親那天的表情。眼睛瞪大到極限,看似即將高分貝慘叫的扭曲嘴角。做人母親的,被自己親生女兒碰那麼一下,會做出那種表情嗎……

現在回想起來,我跟母親間的關係,打從那天就開始瓦解了也說不定。難道現在已無法修補我倆的關係嗎?

我從醫院回家的路上,在路邊看到死貓的屍體,看來是被車子輾斃的。屍體一眼開開,彷彿滿懷怨憤地望著天空。這隻貓在死亡的瞬間,想著什麼呢?

是在恨輾斃自己的司機嗎?我在死亡的瞬間,會想著什麼呢?是恨這副得了癌症的身體而死嗎?話說回來死亡是什麼?是指意識跟肉體分離的狀態嗎?還是意識消失的狀態?

這題答案因人而異。有人會回答死亡是意識前往天國的狀態,也有人會說死亡便是意識的重生。你們明明沒死過一次,為什麼會知道答案呢?如果意識能夠重生,不能保有現今記憶的話也沒有意義。

我想重生,我想重生讓自己有個更健康的身體……

當我想到圖書館一趟時,外頭卻開始下起雨來。因為每逢下雨我就頭痛,所以我討厭雨天。難道梅雨季節就沒有結束的一天嗎?我原本都準備好要出門了,現在只能死心回房。晚餐過後,父母叫我過去一趟。我進到客廳,發現玻璃桌上擺滿了許多小冊子。母親坐在沙發上,以笨拙僵硬的笑容將小冊子遞給我。那是隔壁縣市某問私立高中的簡介。

「我想比那子你的成績,應該能夠進這間學校才對。家裡附近的公立學校還是不夠好對吧?而且從這間高中畢業的,考上東京大學或京都大學的也不少呢。」

我沉默不語,母親則繼續說下去。

「雖然可能沒辦法每人從家裡直接上學校,但這高中也有女宿舍喔。」

「要通學的話也沒關係,爸爸說可以搭計程車去上學。」

「寒暑假你可以回家來,比那子你要的話,放連假時回家也沒關係。」

母親就像推銷員一樣,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當我說想上本地的公立高中時,母親則是一臉失望落寞。

「是、是嗎?如果比那子你那麼想的話也沒關係啦……」

母親趕快把小冊子收起來,父親在一旁則是三緘其口,不發一語。

父親並不太把自己的情感表露在外。他既不飲酒、吸煙,總是在家裡靜靜地看電視。連父親也想把我從家裡趕出去嗎?我回到房間後,頭變得更痛,痛到像是被人槌打一樣。為什麼只有我得承受痛苦?

我做了個惡夢。夢到自己躺進棺材裡,連半根手指頭都動不了,意識卻非常清楚。我從小窗格看得見白色的天花板,也能聞到淡淡的線香味,也能聽見誦經聲。我拚命地想要發出聲音,但是嘴裡好像有棉花般的東西塞著,害我說不出話來。我想用舌頭把棉花推開,但舌頭卻一動也不動。那時,我看見母親前來把棺材的蓋子蓋上,母親露出潔白的牙齒幸福地笑。蓋子蓋上後,棺材開始震動,看來是要把我搬到哪去。我聽見一個大嗓門的男人在說話,但我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金屬摩擦聲讓人感到不舒服。我的身體依然動彈不得。

視野也是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到。我以為這段讓我無法自由行動的虛無時光將持續下去。

道就是所謂的死亡嗎?

正當我在思考該問題時,耳邊傳來的風聲不停在我耳邊作響。不久後,部分棺材蓋掉到我身上,當然上頭包著橘紅色的火焰。原來如此……我被火葬了。

隨著身上的白色衣物燃燒,皮膚也變黑。我既不覺得燙、也不感到疼,但我意識非常清楚。嘴裡那團像棉花的東西也著了火,火焰在我眼前熊熊燃燒。

不知過了多久,從某處傳來男人的聲音。

「不會吧!×××。為什麼燒×××!這不可×!」

「不,這×××太奇怪了。」

「總而言之,××先在這邊等。事到如今×××××。」

「哇哇哇×××!」

「別鬼吼××!都已經燒××××××了!」

這些聲音是怎麼回事?他們在怕什麼?我的耳朵好像被燒掉了,所以聽不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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