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邂逅

第二天早上……

壁鐘的指針已越過十一點。與平時不同的光景躍入眼帘之際,我才想起這裡是蒼鴉城的一室。

昨晚我怎麼也睡不著,記得直到四點左右還是輾轉難眠。這當然不是換了枕頭的緣故,而是另有原因的。

「木更津他……」

身邊已是人去床空,屋裡也見不到他的人影。昨天他說要回京都市內一趟,看來是一早就出發了。「就不能吱一聲嗎」,我一邊對團成人形的被子咬牙切齒,一邊起身下地。

桌上擺著冷掉的早飯,應該是日紗很久以前端來的。紅茶也成了冰紅茶。

由於室內裝有隔音設備,即使側耳細聽也聽不到一點走廊上的腳步聲。糟糕的是屋子還那麼寬敞,一個人獨處時未免太過靜謐,宛如一間靜音室。唯有寒風拍打窗戶的聲音在單調地迴響著。

一想到畝傍和菅彥每天都在這樣的空間里生活,也就能夠理解他們那些異於常人之處了。根據喬治·茨威格博士的理論,剝奪聽覺要比剝奪視覺更容易擾亂人的精神平衡。

我轉動收音機的旋鈕,裡面傳出了舒伯特的即興曲。其音色細膩,頗合女性鋼琴家的風範,處處流露出對早天天才作曲家的哀傷之情。空曠的屋內由此盪起了一串串音節。

我的腦子有些運轉不暢(應該不是那曲子的緣故)。我可不願意想成是因為木更津不在。原本我的角色就不是偵探,現在更是和一個被丟在陌生場所的孩子沒什麼兩樣。

這麼說他算是我的代理監護人了?

正自胡思亂想之際,我聽到有人敲門。

「請進。」

然而,敲門聲並未止歇,也不見有人進來。即使隔音效果再好,如此大聲的回應對方應該聽得見啊。

我又應了一聲,可是來訪者仍在敲門,整個一副不把門捶壞不罷休的勢頭。無奈之下,我只好披上長袍,向門口走去。

一打開門,只見眼前站著兩個模樣可人的女孩,而且容貌相同。

蜃景?分身?

一瞬間,我懷疑自己看錯了,然而兩個身影始終分開著,並未重合在一起,似乎不是我眼睛散光的緣故。

疑惑之間,兩個少女同時開了口。

「你好!」

左右兩邊分別傳出了相同的聲音,猶如在聽立體聲。

雙胞胎?

是有馬的女兒嗎?

無論是問訊時還是晚餐時,她倆都不在場,所以現在算是初次見面。我記得她們一個叫萬里繪,另一個叫加奈繪。當然我不敢確定是否就是眼前的這兩位。

沒想到竟是如此相像的一對雙胞胎。

聽木更津說,她倆已有二十歲上下,然而站在我跟前的少女看相貌卻只有十五六歲。帶褶邊的連衫圍裙,配著花邊小帽,服飾是統一的淡粉色調,像是同一套系的。兩人身材矮小,膚自如雪,輔以稚嫩的美貌,宛如兩個純潔的法蘭西人偶。就她們這副模樣是搞不了競技運動的吧。

怎麼想我都覺得所謂的「二十歲」是我聽錯了。不光是外貌,就連散發出來的氣質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稚嫩。

而且,從她倆的神情中看不出痛失父親後的悲傷之色。不,那兩雙灰色的瞳孔中並未流露出任何情緒,唯有天真無邪的光澤蘊涵其中。

都這個年紀了,總不至於是有人騙她們說父親去了大洋彼岸的某個國家吧。

「哪一位是加奈繪小姐?」我問。

「我是小加啦。」

右邊的少女(本該稱她為女子吧,可怎麼看都是少女)舉起了手,纖細白嫩的掌中握著一樣東西,像是撲克牌。

少女滿面笑容,似乎很高興自己的名字被第一個叫到。

另一邊的少女則一臉嫉妒。我無法判斷這種幼稚的舉動是否是有意為之。

「那麼你就是萬里繪小姐了?」

「嗯。我是阿萬。」

左邊的少女點頭。與此同時加奈繪也點了點頭。猶如常青藤一般的精神感應。萬里繪拿著的不是撲克牌,而是青少年讀物版的福爾摩斯。

「我說……」

她倆再次以「立體聲」方式向我搭話。清晰的女低音伴隨著與視覺不相吻合的異感,在我的耳邊迴響著。

「你是偵探先生吧?」

「是啊。」我不偏不倚地面對她倆答道。

即使說一句「其實不太一樣,我是偵探的朋友」,想必她們也理解不了其中的差異,而且我自己也不見得能講明白。

或許是此處鮮有訪客,她倆都饒有興味地看著我。

「你叫什麼名字?」

「香月。」

「酸漿 先生?」

我可不是那果實紅撲撲的酸漿!

「不不,是香月啦。X-I-ANG香,Y-UE月。還有,你們說話能不能一個個來?」

被逼著聽「立體聲」,生理上有些受不了。難解的語言體系讓我的壞心情更是雪上加了一層霜。

兩個少女開始嘀嘀咕咕地討論由誰先說話。

「那好,就由我來說吧。」

看來最後定下的是萬里繪。她的眼裡充滿了期待:「香月先生我問你,你玩不玩『ソウスケ』?」

「ソースケ?」

「嗯,1257。就是按順序排數字玩。很好玩的。」

「要說的不是這個吧,阿萬。」

加奈繪從旁伸出雙手堵住了萬里繪的嘴。

「幹什麼嘛……」

「要說的又不是這個!」

是在戲弄我?根據她倆乍一看天真爛漫的態度,我只能這麼理解了。

加奈繪摁住萬里繪的頭,抿嘴一笑以掩飾她的羞態。

「呃,我們要問的不是這個,香月先生。殺害父親和祖父的兇手還沒有找到嗎?」

姐妹倆的聲音在最後「還沒有找到嗎」這個地方又重合了。

「嗯,還沒有。」

我回答時的腔調與面對菅彥等人時一模一樣,說完後我才意識到自己的粗枝大葉。對方可是女孩,被殺的又是她們的父親。

我猛然一驚,看了她倆一眼。

然而,萬里繪和加奈繪卻安之若素,對我欠缺考慮的話語並未做出敏感的反應,而是根本不為所動,彷彿是在談論一個外人。少女們凝視著我,雙眸熠熠生輝,毫不掩飾孩子氣一般的微笑與好奇心,這兩個女孩究竟是……就連菅彥和畝傍眼中也曾充滿過某種情感,可是……此刻我才第一次明白自己正處在一個奇特的立場上。

「兇手是大爺爺吧?」萬里繪問道。

「為什麼?」

「大爺爺」是指畝傍吧。此處冷不防冒出了畝傍的名字,莫非她知道些什麼?

「阿萬啊,你是因為討厭大爺爺才這麼說的吧。蠢蛋!」

「什麼嘛!」惱怒的萬里繪和加奈繪絆起了嘴,「在電視里,討厭的人肯定就是壞人,不是嗎!」

看來是被加奈繪說中了。

「大爺爺可沒在電視里出現過。」

「這個又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你說對不對,偵探先生?」

突然拋給我這麼一個問題,我一時也答不上來。

「小加才是蠢貨呢!」

萬里繪猛推了一把加奈繪。

加奈繪防備不及,踉蹌了幾步:「幹什麼嘛!」

隨後她用雙手反推萬里繪,這回輪到萬里繪失去平衡了。

「幹什麼嘛!」萬里繪吼叫著對加奈繪予以回擊。

這一擊似乎力量極大,只見加奈繪的身子「砰」的一聲撞到了背後的牆。

「你到底想幹什麼嘛!」

小孩子吵架就此拉開了序幕。在目瞪口呆的我面前,兩個已成年的女人開始你推我搡起來。

「幹什麼嘛!」

「幹什麼嘛!」

「幹什麼嘛!」

「幹什麼嘛!」

「幹什麼嘛!」

「幹什麼嘛!」

「幹什麼嘛!」

「幹什麼嘛!」

「幹什麼嘛!」

「幹什麼嘛!」

「幹什麼嘛!」

「幹什麼嘛!」

「幹什麼嘛!」

我一邊觀戰,一邊在思考。

她倆年已二十,為何能如此天真爛漫?擁有羞花之貌的少女,為何會如此暴戾?是因為幼稚嗎?

是的,萬里繪和加奈繪並非稚嫩型美人。無須比喻,她倆就是一對美貌的幼女。

永遠的少女……

父親有馬的死對她們來說恐怕沒有任何意義。如此一想,我不禁悲從中來。並非為有馬而泣,也不是為可憐這對雙胞胎。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爭吵逐步升級,發展到了互相扭打的地步,於是我也不能再獃獃地袖手旁觀了。

然而,她倆有著孩童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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