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發端

翌日,我們向今鏡家趕去。

無聊的風景:別無岔道的柏油馬路九曲八彎,猶如一條因痛苦而昏厥的蛇。道路兩側,意境淡雅的森林連綿不絕,使人聯想起荷蘭的風景畫。

斜陽微微搖曳著枝葉的輪廓,將其灑向汽車的前罩。

「真是一座陸上孤島啊。」木更津的話未免誇張,不過在最近的幾十分鐘里,車窗外的景色一成不變,彷彿視頻中的一幀定格。

夏日裡想必綠意盎然、美不勝收的櫟樹,一入冬便葉枯色敗,滿眼儘是一片暗灰與深棕,這煞風景的畫面越發凸現出景緻的單調來。

「小時候媽媽跟我講過,人不能浪費時間。」坐在副駕駛席的木更津忍住哈欠,小聲嘀咕道。

從剛才開始,車用收音機就在起勁地播報阪神高速公路的十公里大塞車。行駛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平時頗受助益的交通信息在此刻聽來,也與刺耳的噪音一般無二了。

「雖說堵車也無聊,但至少有明確的泄憤對象,還算不錯啦。」

「這也是令堂大人說的?」

「是啊。」木更津無精打采地答道。

我母親從未這樣教誨過我,所以我也無法多問。更重要的是,在毫無意義的時候說毫無意義的話,兩者疊加的結果並不能消去什麼。而木更津也是一聲不吭,轉換著收音機的頻道。

京都盆地的北端有地名日「鞍馬」,再往北則是直插日本海的北山,丹波高原,今鏡家的府邸便坐落其間。隨時代洪流湧來的市井喧囂還不曾波及此地,未經塵染的自然風光鋪陳四方,俯仰可見,數不勝數。倘若成仙歸隱,這裡恐怕是最合適不過的地方。

然而,從地理位置來看,此處離市區也就一個半小時車程,和郊外的新式住宅區並無多大差別。如今一些公司職員上下班都要花兩三個小時,相比之下,這裡沒準還是個不錯的地段。環境方面也是盡得大自然的惠顧,地價又特別便宜。

又行了片刻,眼前豁然開朗,來到了一個明亮的場所。先前胡亂生長的枝條被整修得服服帖帖。看來已進入今鏡家的領地。

正前方有一座像門一樣的建築,說「像」是因為那門已處於半倒塌狀態。加修曼式的鐵制槍尖向上突起,形成一個橢圓,這種結構在日本極為罕見。開裂的塗料掉了一半,看情形主人毫無修補的打算。

鑽過門之後是一條約五百米長的林蔭道。法國影片里常見的只有頂部附著枝葉的行道樹,似乎也未得到充分的照料,半已枯萎,衰弱不堪。

我在林蔭道前放慢車速,緩緩行進。

「就是那個吧。」木更津用手一指。

鋪滿沙礫的路在盡頭的噴水池處拐了一道小小的弧線,在那前方盤踞的便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蒼鴉城。

蒼鴉城整體色調暗淡,宛如一個蹲伏的巨型老漢。

日耳曼哥特風格的洋館造得十分結實。門廊在側方的粗糙磚牆上畫出了一個半圓,正面的窗戶全被厚實的鐵葉門所覆蓋,凸向前方的牆面上好像飾著巨型圖案,由於磨損得厲害,看不真切。恐怕是家徽一類的東西。

青色屋脊從宅邸中央向左右斜切下來,其兩翼各聳立著一座同為淡青色的錐形房頂,塔尖朝天,整體恰呈一個「山」字。象徵著神聖數字「3」的這三座尖塔直刺雲天,腳下則牢牢地紮根於地面。

蒼鴉城雖不及狂王路德維希傾注過全部心血的新天鵝堡,卻也予人一種觀賞散落在萊茵河畔的中世紀諸侯城堡的感覺。

「這就是『蒼鴉城』啊。」我的感嘆聲脫口而出。我久聞其名,但親眼目睹還是第一次。再看房頂的色彩,確也似蒼鴉蓄勢待飛之狀。

兩端的塔即是那振動的雙翅吧。距離古都京都僅一個半小時路程的地方,竟存在這樣一座建築……我感受著這份文化的激蕩,佇立良久。

「挺浪漫的嘛。」木更津興味索然地來了這麼一句。

「看你的意思是想說『低級趣味』啰。」

「據說『蒼鴉城』這個名字典出十七世紀義大利詩人羅依尼的散文詩《蒼鴉之夜》。詩中的蒼鴉是死神的化身,黎明之時會來攝取孩子的魂魄。」

「孩子的?」

「『蒼鴉鳴泣之晨,乘南來之風,死亡使者降臨,寒村沉睡之曉,乘南來之風。現身以求稚子。彼之鐮刀……』大致就是這個調調。」

木更津止住吟聲,又道。「不過,羅依尼本人倒是因殺害成年女性被判了死刑。」

「真是不吉利啊。」我看著木更津,心想這不會是真的吧。之前隱藏著的不安掠過了我的心頭。

「喔喔,是紅玫瑰呢……」他發出意義不明的叫喊,手指著車窗外,「一切都是為此而準備的。」

蒼鴉城正前方的噴水池模仿了義大利的美第奇莊園,裡面溢滿了水,平靜祥和,與周圍的情調渾然一體。圓形的池緣上有多處裂口,赤褐色的砌磚增添了沉鬱的氣息。

寂寥與安寧……如果以日式語言來表述,此刻我的心境就有如芭蕉辭世時留下的詩句。

然而,與築造者內省式的意趣相反,木更津和我的心中則滿是對今後事態將如何發展的不安,以及「期待」。如此姿態,雖陳腐卻也不壞。

木更津手指的是幾輛停靠在水池邊的車。車身塗著實用的二色漆,與寂寞恬靜全然無緣,表面還精心地打上了一個標誌——京都府警。排在最後的是鑒識課的灰色廂形車。

「是出什麼事了嗎?」

「當然該這麼想啦。」木更津大概是見慣不怪了,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

「兇殺案嗎?」

「恐怕是。我們可能來晚了一步。做偵探的總是棋差一著啊。」

我把愛車停在警車後面。屋外好像一個人也沒有。

木更津一隻手拿著帽子,從車裡飄然而下,腳步輕快地向前走去。

對這種了無新意的登場亮相,木更津卻是樂此不疲。

「總之先和伊都先生見一面吧。」

「難得今天早上茶葉棍都立起來了,可還是有種不好的預感。」

「嘿嘿,你這話未免草率。搞不好就因為你這麼一說,讓吉凶翻了個個兒。」

「不會吧!」

木更津再次嘿嘿一笑:「因果倒轉本就是世間常事嘛。」

「是說伊都嗎?」

「誰知道呢。」

最糟糕的情節正在我的腦中加速展開。但若非如此,木更津的出場便毫無意義。我心情複雜地向宅邸走去。

「咦,這不是木更津君嗎?連香月君也來啦!」

門廊的前端是一座大理石拱門,裡面站著一個男人。叫住我倆的就是他——辻村警部。警部穿著風衣,那是他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服裝。就見他攤開雙手,顯示出驚訝之情。警部年已四十,但一笑就成了一張娃娃臉。

辻村是個感情直露的人,在他那一行可謂罕見。當然,一旦遇上案子他便會裝得一本正經,不過其他時候則是一個討人喜歡的鄰家大叔的形象。一介草民木更津能在警界如此吃香,也全賴辻村警部的能量。

「辻村警部,好久沒見了。」木更津摘下帽子,微微點了點頭。

「那起縱火案過後就一直沒能見著面。已經有三個半月了吧。」

「可不是嘛。」兩人四眼相望,好似在慶祝久別重逢。

「好了,搜查一課的辻村警部大駕光臨,也就是說確實是殺人案了?」

「你消息還是那麼靈通,簡直有點順風耳彼得的意思嘛。我可不記得通知過你……」

辻村說話時一直在察言觀色,臉上在笑,目光卻銳利無比。

「我是受今鏡伊都先生的委託到這裡來的。」

警部越發吃驚地看著木更津。看起來他並非故作姿態,似乎是真的很震驚。然而他還是醒悟似的點了點頭,從口袋裡伸出手。

「原來如此。這麼看來,你已經是一頭栽進去出不來了。」

「是說這件案子嗎?」木更津笑道。和剛才不同,他笑得十分平和。

「還算好,不是栽進棺材。不過聽你說『一頭栽進去出不來』什麼的,被害者是伊都嗎?」

辻村一臉「你還真是單刀直入」的表情,放低聲音道:「好像是的。我也是剛來不久。最先到的是堀井先生他們。」

「這樣啊。那我們去看看也行吧?」

「行啊。」辻村趾高氣揚地點頭道,「我說不行有用嗎?」

「說得也是啊。」

黝黑的橡木門伴隨著沉悶的吱嘎聲向內側開啟,一縷光線射入室內。漸漸地,明亮的線條越來越粗,彷彿在預示今後的事態發展。

我忐忑不安起來,耳邊卻傳來了木更津的低語:「我們已經跨出第一步啦。」

門廳的天花板極高,直到三樓為止,形成了一個樓梯井,半圓弧的頂棚下懸掛著一個金色的吊燈。

搜查人員大概都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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