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要典》,三案翻了過來

以上各章,已將梃擊、紅丸、移宮三案的始末和結果都作了敘說。嚴格說來,三案都應屬於宮廷案件,在元兇已獲,罪人斯得,原已可算了結。但由每一案件自發生以至暫結,都牽扯到很多複雜的關係,盤根錯節,很難了斷,以至每案雖結,卻都不能徹底,總都留有一些重新爆發的隱患,使當時的有識之士仍暗暗擔心,覺得矛盾未消,禍亂堪虞。所以如此,這是由於明代自始便是以各個部門之間相互制約來增重帝權的,隨之而來的便是諸臣之間相互勾結,漸成門戶。到了明末,門戶更多,爭鬥益烈,而且內外相結,自后妃、諸王、內監、外戚、閣臣、九卿、言官、外吏,以至去官鄉居的名人、學士,無不涉及門戶之爭,各有一派。但是派別雖多,小的爭論固然各自有異,遇到大的論爭,聲氣相通者又常相互依附,與相異者共爭。這樣,就又常成為相互對立的兩派。萬曆、天啟間的御史焦源溥在論及兩派互爭的一疏中,把這兩派稱為「忠」與「非忠」的兩派。他認為,在萬曆時,為著要使皇長子得立而出力的人,便屬於忠派;站在鄭貴妃那一邊的人,便是屬於非忠的。到了明光宗已即位為帝以後,為維護太子妃郭氏和天啟的生母王氏的名號而力爭的,便屬於忠派;為李選侍而爭的人,便屬於非忠。焦源溥所說的「忠」與「非忠」,是疏文中的用語,其實外廷以至民間常是直以忠奸為稱,區別二者。被認為是忠黨的人,一是由於他們的主張合乎公論,循於正統;二是這類人中,為官清正、廉潔自持的人也較多,於是便被贊為忠黨。另一派人,很多都是趨炎附勢之徒,所為都要圖謀私利,其中廉潔的人極少,所為又常有悖於公論,所以人們便常罵他們為奸臣,派為奸黨。這兩黨之間,雖然也有些自以為是不偏不倚的中間派,但在人們的心目中,卻總是非此即彼,不容有所中立。想要居中的人,弄到兩頭挨罵的時候,也是很常見的。譬如那時的刑部尚書黃克纘,便是想要持平居中,兩不相附的人,但東林黨人卻把他目為奸黨,他上疏和焦源溥相駁,認為焦的忠與非忠之說並不全對,甚至身居帝位的天啟也捲入了派系之中,他為此便曾怒責黃克纘「輕肆無忌,不諳忠孝」。直到黃克纘惶恐謝罪才罷。

這位天啟皇帝朱由校,即位之初原與忠黨的觀點一致。他之怒責黃克纘,一是由於太子妃郭氏是他的嫡母,而王氏是他的生母,另外也由於他是被王安、劉一燝、楊漣等人奮力從李選侍手中奪了出來,才得以登上帝位的,自然對於很多事情的看法也與他們一樣。但他雖已年逾一十六歲,由於缺乏定見,所以極易改變,仍然像個孩子,過後不久,突然變得判若兩人,雖然不為無因,但當時在他左右的人,都是很難想到的。

在天啟改元前夕,首輔方從哲已因多方被劾,自請去官,前首輔葉向高又被召回,重為首輔。天啟改元後,輔臣共有八人:首輔葉向高、次輔劉一燝,以下依次是韓爌、史繼偕、沈氵隺、朱國祚、何宗彥、孫如游。葉向高是在方從哲之前的首輔,為人正派,威望很高。劉一燝是搶護天啟出力最多的人,方從哲去後,葉向高未到之時,他曾有一段時期暫為首輔。他們以下的六個人,除了沈氵隺是方從哲所薦,後來又與魏忠賢暗有勾結外,別的人都很正派,因此一時頗有內閣得人之稱,有人甚至以為,可以由此望治。但在萬曆時代積久的腐朽混亂之後,君臣都是精幹有為,望治也已不易,像天啟這樣的人坐了江山,如何會有望治的希望呢?

說來,這位天啟乃是明光宗的皇長子、萬曆帝的皇長孫,在封建帝室中,他的地位是無與倫比的,原該受到很好的照料和教育。不過,實際說來,他所受到的教育卻是極少,在明代一十六帝中,他可算最差的一個了。這也是環境特殊所致。因為,他的父親朱常洛半生都是在危懼飄零之中,地位總是極難鞏固。他自顧不暇,哪裡還能顧及到自己的兒子。他的母親,就是那個被李選侍毆打致死的王選侍,她更自顧不暇了。所以,老實說來,這位皇長孫,地位雖優,卻缺少人理會。教導、照管他的人,沒有專門配給。從小便是由他的乳母客氏帶著,躲在太子宮的一個角落裡,凄涼孤苦地悄悄長大起來的。他對他的乳母感情特別深厚,幾乎離不開她,這也由於多少年來,客氏不單是他的乳母,也是一個可以為他解除孤獨、給予安慰的庇護者。由於生長在動蕩危亂的環境中,天啟很膽小,好哭。李選侍派人追他回去時,追到他的人向劉一燝說,「哥兒膽小,怕見生人」,說的確是實話。他傳諭諸臣時,自己也說,「六七日來,朕無日不在涕泣之中」,說的也是實話。他自即位以來,外廷依靠劉一燝、周嘉謨、楊漣、左光斗等人,內廷則全靠王安。他之依靠這些人,並非出於認識或是信賴,而是有如兒童依靠成人那樣,只是一種依賴。他所深信的,真心以為依靠的,卻只有客氏。因此,魏忠賢掌握住了客氏,天啟便很自然地也落入了他們掌握之中。

天啟對於客氏,實在愛之有如生母,在他初即位時,正是紅丸、移宮兩案一時俱發,舉朝上下都極紛亂,而他卻什麼也都不顧,首先便是,立刻迫不及待地將客氏封為奉聖夫人,把客氏的兒子侯國興、弟弟客光先,也都封了官。次年改元,他已年及十七,四月間大婚,已冊立了皇后郭氏,但他仍然捨不得離開客氏。依例,皇帝已婚之後,便是嫡母、生母也要離開他,遷出宮去,乳母自然更不消說了。因此,就在天啟婚後,御史畢佐周和劉蘭便都上疏請令客氏遷出,大學士劉一燝提到了這一件事。天啟極為不舍,仍想留她住在宮裡。他說:「皇后年幼,全靠乳媼保護,等皇祖(萬曆)下葬後再說吧。」後來諫疏紛至,他迫於眾議,才只好讓客氏離去。但他每日思念,常至流涕,有時甚至想得飯也吃不下去,最後還是傳出特旨,仍把客氏召回,才算了事。

魏忠賢之所以得勢,也是由於他和客氏建立下了特殊的關係而造成的。他原本姓魏,入宮為太監時,卻改名為李進忠。在得侍奉天啟後,恢複了原姓,天啟又賜名為忠賢,所以此後他便又以魏忠賢為名。他初入宮時,原本拜在大太監魏朝的名下。這個魏朝,那時便和客氏有「對食」的關係。所謂「對食」,便是宮中有權勢的太監,雖並不能人道,卻還要在宮中找個宮女或別樣的女人共同居處,儼然有如夫妻。宮中稱這種關係叫「對食」。有時也稱這一類的女人為××的「菜戶」。魏忠賢師事魏朝,和他的「菜戶」客氏也混得很熟,並且更得其歡心,漸漸他竟擠開了魏朝,使客氏倒成了他的「菜戶」了。關於魏忠賢和客氏,一時有很多小說都提到了他們,有的還描寫得極為不堪,有的甚至於說,魏忠賢並不是個完全不能人道的太監,所以客氏才那麼離不了他。這些都是流行於當時市間的誇張之詞,我們且不管它。但他們二人,當時人稱「客、魏」,關係之密,卻也不在話下。他們所以親密至此,性情相投,彼此又相互利用,大概是最主要的原因。

客氏實在是把魏忠賢送上台去的主要力量。最主要的當然是由她而使得天啟信任和依靠了魏忠賢。還有魏忠賢能從惜薪司調往司禮監為秉筆太監,後來又得到了提督東廠事務的任命,也都是由客氏為他營辦的。更稀奇的卻是,位分原在魏忠賢之上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竟心甘情願反居於魏忠賢之下,一切都聽他的指揮、調度,也是由客氏給他安排下來的。而她之所以能得如此,則與她們曾幫王體乾登上了司禮監掌印太監位置有關。原來天啟初立之時,升任司禮監掌印太監原是王安分內的事,王安也自覺別無對手,便依例一再推辭,認為辭而後得,這才體面。那時王體乾也想謀取這個位置,又得知客氏和魏忠賢都很怕王安得任此職,便托他們代為謀取,條件則是,事成之後,他甘願在魏忠賢之下,一切都聽他的調度、指揮。由於掌印太監要有批硃、擬旨等項工作,魏忠賢識字有限,不能勝任,所以客氏便答應在這種條件之下,幫他謀取。事成之後,王體乾果然事事都總讓著魏忠賢一頭,因他們既能代他謀到,便也可以又行取去,不低他們一頭,也辦不到。

這魏忠賢雖說識字不多,但手段卻並不少。他早已看透了天啟,不過是個無知的孩子,並且發現,他與其父其祖一樣,也是貪財好酒、耽於女色。這些弱點,魏忠賢立即加以利用,還誘使這個孩子過早地服上了春藥。他使人進獻一種名為「靈露飲」的葯,天啟初服之後,覺得既能助興,又提精神,很是高興。但服得久了,卻漸變得周身浮腫,精神委頓。明代的皇帝,除去朱元璋和朱棣活得較長之外,壽數都不算高,大多是才過中年便下世了,但其中享年最不久的,還要數到天啟。他才只二十三歲便去世了,可以說是夭亡。所以竟會如此,魏忠賢極力誘導著他恣情縱慾,春藥服用得太多,不能不說是一個主要的原因。

魏忠賢還發現了天啟有個特別的癖好,便也加以利用。原來天啟自幼孤零無依,便躲在一邊,自己找點材料,以做些小房子來自樂。久後技巧日進,成品日精,每日劈削刨鋸,油漆彩畫,竟自成了癖好。當上了皇帝,他的這種癖好更有所發展。環境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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