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儲上的猶豫不決——三案起因

明末三案之所由發生,追本溯源,實由於明神宗萬曆帝在立儲問題上猶豫不決,因而引起了宮廷內外發生了很多問題,以致造成三案,擾亂糾結,時達三朝之久。

萬曆的大婚,是於萬曆六年(1578),他年及十六歲時來舉行的。他的皇后姓王,原籍是浙江餘姚,但人卻生長在北京。這位皇后知書習禮,淑靜端莊,很得萬曆的生母李太后的喜愛,但萬曆和她卻並不相投,對她一直很是冷淡,加之她又從來沒有生育過兒女,所以雖說是正位中宮,其實卻很被漠視,她之所以未被廢棄,實在全靠著李太后的庇護。與皇后同日冊封的,還有個劉昭妃,這個人也並不為萬曆所喜,而且與皇后一樣,她也沒有生育過子女。最先給萬曆生下他的皇長子來的,是宮女出身的王恭妃。這個王恭妃,原是在慈寧宮服侍李太后的一個宮女,在萬曆到慈寧宮向他的生母請安時,無意間得幸,並且懷上了孩子。萬曆在和王恭妃發生了關係之後,早已忘記了這事,但李太后卻在暗中極為注意,在這個還沒有任何名號的宮女已經顯出身懷有孕時,便把萬曆叫來,要他承認這事,並給這懷有子息的宮女以相當的名號。萬曆最初矢口否認和這個宮女有過什麼瓜葛,最後太后命人從敬事房取了起居注來,把上面的記載指給他看時,萬曆才無言答對,承認了他和這個宮女確曾有過關係。原來宮廷之中對於皇帝曾臨幸過某人某人,是否賜過什麼信物等等都是極注意的,但凡有過此類事件,無論對方系屬何人,自皇后、妃嬪以至宮女,都要把時間地點等等詳細記載入起居注中,以備日後被幸者有身之時,可以查對。萬曆在慈寧宮裡和這個宮女發生了關係,在他雖然覺得是極其偶然的事,以為不會有人知道,但實際卻已全被記入起居注中,使他想賴也賴不掉。李太后從萬曆矢口否認這一點上,已經有點感到萬曆對這個已經懷有他的孩子的宮女並不怎麼重視,因此特意開導他道:「她懷上了孩子,這是天大的好事,我早就盼著能有個孫子了。她如果真能生下個皇子,也就有了皇位的繼承人。你不要以為她是個宮女,不夠體面,其實『母以子貴』,你可以加封她呀。」萬曆被李太后說著,只好一切照辦,先把那個宮女封為才人,後來真生下了皇長子,於是又得晉位,由才人又封為恭妃。

以封建禮法而言,皇位的繼承人,首先應是嫡子。所謂嫡子,便是由皇后所生的皇子。如果皇后無出,沒能生下孩子,則就又有「無嫡立長」這麼一項規定。萬曆的這個皇長子,恰好處於皇后無出的情況之下,所以他的出生,自太后以至諸臣,便已都認定了他應是法定的皇位繼承人,對之極為看重。

在皇長子朱常洛出生後的最初幾年裡,他的地位是極穩定的,雖然不久又有個皇次子,也與他並無影響。這個皇次子只活了一歲的樣子就夭亡了,對他自然更說不上會有什麼威脅。但是,他的這個穩固的地位,到了萬曆十四年,皇三子朱常洵出生後,卻發生了動搖。

這個皇三子朱常洵的生母,是最受萬曆寵愛的鄭貴妃,由於「愛屋及烏」,萬曆對這個皇三子也極為看重,不但為他大辦喜筵,遠遠超過了為皇長子或皇次子所辦的,並且還要把鄭貴妃晉封為皇貴妃。原來這個鄭貴妃在萬曆所有的妃嬪中長得最好,又最能迎合他的心意,所以入宮之後便後來居上,被封為貴妃,位分在已生有皇長子的王恭妃之上。這種情況,從王恭妃方面來說,倒也沒有什麼不平之處,她出身低微,久受抑壓,即便更為屈辱,也不敢有什麼表示。但習於正統禮法的眾多朝臣,對此卻極為不然,他們認為,社會之能井然有序,全靠著歷代相傳的禮法加以維持,皇室居位最高,為天下人所仰視,對於各種禮法尤應特別遵奉。按照禮法,母以子貴,生有皇長子的王恭妃,地位僅能略次於皇后,其他妃嬪,沒有一個可以位居其上的。鄭貴妃入宮見寵,並非盛世應有之事,實應儘快糾正,最少也應將王恭妃也晉位為貴妃,才算合乎禮法。他們不僅私下議論,凡屬可以言事的,還紛紛上疏,論及此事,很使萬曆感到煩惱。但那時他已經學會了不聞不問聽其陰消的一招,所以對於這些疏本雖很氣惱,卻都一概留中,不予理會,漸漸倒也平靜下來,很少有人再提到這些使人不快的事了。

然而,在鄭貴妃生下了三皇子朱常洵,鄭貴妃又晉封為皇貴妃後,上疏論爭的人便又哄然而來。這一是由於鄭貴妃又晉封為皇貴妃,在位分上便已高出於王恭妃兩級,真是只比皇后僅低一級了。另外則是忽然有一傳說,說是萬曆與鄭貴妃之間曾有金合密約,已經應許了她,把她所生的皇三子立為太子,賜給她的那個金合,便是密約的信物。這個傳說,一時甚囂塵上,因此朝臣們紛紛猜測,大都認為特別又把鄭貴妃晉封為皇貴妃,便是廢長立愛的先聲。因為「母以子貴」,也可以是「子以母貴」,皇后所生的兒子稱為「嫡子」,是當然該被立為太子的,皇貴妃與皇后相去已然很微,比王恭妃已經高出了許多,她的兒子,「子以母貴」,將來被立為太子也就有了根據。這種猜測,很快便在朝臣之間形成了這樣一種意念,便是萬曆之要晉封鄭貴妃為皇貴妃,實際上是為立皇三子為太子的一步試探,非給予迎頭頂住不可。

首先為此事上疏切論的是戶科給事中姜應麟。他在疏中,首先還是從鄭貴妃的晉封不當說起,他說:「……禮貴別嫌,事當慎始,貴妃所生陛下第三子猶亞位中宮,恭妃誕育元嗣,翻令居下:揆之倫理則不順,質之人心則不安,傳之天下萬世則不正,非所以重儲貳,定眾志也。伏請俯察輿情,收還成命。其或情不容已,請先封恭妃為皇貴妃,而後及於鄭妃,則禮既不違,情亦不廢。然臣所議者末,未及其本也。陛下誠欲正名定分,別嫌明微,莫若俯從閣臣之請,冊立元嗣為東宮,以定天下之本,則臣民之望慰,宗社之慶長矣。」此疏一上,引起了很大的震動,鬥爭長達十多年的建儲之爭,也就由姜應麟拉開了戰幕。

這長期的建儲之爭,把明末的統治階級分成了三派。其中人數最多、聲勢最大的,是那些習於傳統的禮治,站在為皇長子爭取合法利益的群臣。這些人也可以稱為正統派。另一派是與第一派相反的,他們有的是鄭貴妃一家的親友,有的是鑽頭覓縫,一心想以向皇帝討好求取好處的一些投機分子。他們的人數不多,而且由於做賊心虛,很少敢於公開出面表示什麼,但是由於他們這一邊里有個現任的皇上,所以搞些陰謀花樣卻很出色。第三派的人數極少,但影響卻大,他們大多是握有實權的重臣,如曾為首輔將近十年的申時行,便是其中最顯著的一個。這一類人,他們為了合乎輿情,表面上常常顯得與第一類人沒有什麼兩樣,但在關鍵時刻卻又搖擺不定,有時倒向這邊,有時卻又站在那邊。

姜應麟出手的這第一仗,從表面上看,他是給打敗了,因為萬曆看過了疏文後,立即大怒,很發了一陣脾氣之後,立即親自降旨道:「貴妃敬奉勤勞,特加殊封。立儲自有長幼,姜應麟疑君賣直,可降極邊雜職。」這道御旨一出,姜應麟便被貶往大同境內,成了個位置極其微末的典史了,得到的懲罰實屬不輕。然而按諸實際,姜應麟雖然被貶降到了外方,他其實倒是贏得了這一回合;萬曆以貶斥懲罰了姜應麟,這頭一回合,他倒是全輸掉了。因為姜應麟在他的疏文里雖然首先便為王恭妃打抱不平,實則這不過是個陪襯,而其主要之點,則是意在確定皇長子得以冊立為東宮這一點上。萬曆沒能分清他那疏文里的主次之點,著重在為鄭貴妃晉封號以解釋,卻反說出「立儲自有長幼」的話,責怪姜應麟疑君賣直,實際上卻是已在立儲一點上,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所以他的這道旨意一下,不但守正的朝臣人人高興,就是被貶了官的姜應麟也非常滿意,以為以他的一個微官,竟換得了「立儲自有長幼」這麼一句明確的話,實在是太值得了!萬曆初時還沒有感到有此一失,等到守正諸臣的疏本接連而來,都著重地提到他的「立儲自有長幼」的話,並且要求迅即付諸實現時,他才感到自己真是大為失策,實在太被動了。為此他更恨透了那個使他有此一失的姜應麟,直至多年以後,吏部推舉建言諸臣時,每一提到了姜應麟,便都會受到重譴。姜應麟被廢竟達二十餘年。

姜應麟的疏文,很快便掀起了一陣請立皇長子為東宮太子的狂潮,言官們紛紛上言,所論的都是此事,而且在疏文中還都提到了萬曆所說的。「立儲自有長幼」,要求他儘速予以實現。萬曆對此,先是極力鎮壓,最先上疏的沈璟、孫如法等人,都被嚴旨切責,並都以此獲罪。萬曆原想,似此嚴加罪責,總可剎住這股浪潮。但實際卻並不然,儘管一再嚴加罪責,論疏仍如雪片飛來,接連不斷。那時朝中竟自形成了一種風氣,便是以是否主張立儲,作為忠奸正邪的辨別,以致閣臣、九卿等人,為了表明自己也是順乎輿情的,不免也要上疏論及此事。不談立儲一事的,只有那些與鄭皇親一家交好的,以及隨時都以逢迎為事的那一些人。但這類人為數極少,並且又都只敢在暗中活動,竟沒有一個敢站出來和那些持正的朝臣來對抗。對付那些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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