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花

郭小美宣布想改名字的時候,家裡人人反對。

丈夫說:「誰說超過四十歲叫『小美』是裝可愛?人家我們就是這麼可愛不行嗎?跟你講哦,改了我還是叫你『郭小美』!」

大弟蔡正土說:「『菜市場名』又怎樣?改名證件什麼一大堆都要改。你看我,除非有人叫『真土』,還有誰的名比我慫?我都沒改,勸你別找自己麻煩了!」

小弟蔡正火說:「千萬別改,你這個名字運氣好欸!不然為什麼我們家只有你賺『美』金?我老婆一直怪我名字帶衰,說如果不是我叫『正火』,廚房怎麼會失火三次?奇怪了,她不說她媽媽有健忘症,來我家爐子一開就忘記關,還敢叫我改名?我跟她說老子坐不改姓,行不改名,為了維護姓名權,再啰嗦就請她改老公!」

被小美喊老爸的繼父蔡有呷冷哼一聲道:「我也講是最好別改,你若硬要改,改姓蔡還差不多!那沒你就是吃飽太閑!」

只有媽媽郭寶珠熱心參贊,甚至到處代為打聽高人,慫恿女兒找算姓名筆畫的「老師」取新名字,還代為預約。到了日子,寶珠更以行動支持,一大早就從台中乘高鐵北上,專程陪女兒去求教。

人稱田老師的算命先生大隱於市,住辦兼顧的SOHO就在鬧區一棟老公寓的四樓,主人和地方一樣不起眼,作業流程卻很專業,不但有一位女助理接電話,更在登錄預約的同時就取得客戶的生辰八字,讓田老師事先排好命盤,節省雙方會面時間。小美母女剛才落座,一份列印好的紫微斗數和幾個候選名字就擺在了她們面前:

「你把一看就喜歡的名字先挑出來,我給你講解。」老師把筆遞給小美,要她在看中的名字旁邊打鉤,「靠你第一眼的感覺,所以我都說一見鍾情最重要。」

小美瞪著那一列保證好命,卻不如她期望中風雅的名字,良久都找不到「感覺」。其實她不大信這一套,帶著媽媽老遠跑一趟只是不忍悖逆慈命,有點「綵衣娛親」的意思。她做慣老闆的人辦事講究效率,習慣馬上給個答案,就對老師說:「看起來都差不多,一時之間很難選擇。不然這張我帶回去參考看看好了。」一面作勢開皮包準備取出預先包妥行情價的紅包做酬謝。

田老師久經江湖,不怕客人問題多,就怕客人沒問題,那才教他心裡沒底。這門生意完全靠口碑,一定要滿意才許出門,就攔住小美,不讓拿紅包,一面殷勤解釋推薦,一面小心察言觀色。然而貴客咿哦相應,明顯不夠熱心。這讓田老師有些不高興,就語轉嚴厲地說每個名字都有特點,要配合客人的要求,比如為己求財、為家人求平安、為丈夫斷孽緣等等,光拿張名單回去參考是沒有用的。

小美心想自己是如同上帝的顧客,來照顧生意尊稱一聲老師,卻並不真想像學生一樣聽訓,就無可無不可地說:「我也沒有特別要求什麼,就是不喜歡現在的名字,可是我不會取名,想不出什麼好名字,其實不改也可以……對了,我姓郭或姓蔡有什麼分別嗎?我現在跟我媽姓,可是我爸說要是我改名的話,反正要辦手續,不如就改跟他姓蔡。不過我不想叫『蔡小美』,像『詩萍』這種我比較喜歡……」

田老師把計算機中的數據打開,沉吟道:「你是六九年次,可是你生日是屬猴的,屬猴的話,姓郭比較好。如果你晚幾天生,就屬雞,那就姓蔡比較好。」聽見客人追問,田老師覺得自己的專業終於被重視了,就用權威的態度釋疑道:「這麼說吧,猴子是不吃草的,姓郭或姓蔡沒差,如果屬雞,又姓蔡,你看,蔡是草字頭,草就是菜,菜里都有菜蟲,一隻雞又有菜、又有蟲,那就吃不完了。」

小美聽說差點笑出了聲,什麼屬雞的吃菜蟲?難道老爸蔡有呷的「蔡」是「有機蔬菜」?扯到哪去了?如果不怕太無禮,她當場就想把紅包里的兩張千元鈔票抽一張出來。正想付錢走人,媽媽寶珠卻開腔了:「老師說得真有道理。我也有一個名字想請田老師看一下好不好?」

田老師曉得自己沒有收服小美,寶珠看來卻有潛力開發成長期客戶,就和顏悅色地說,今天正好比較空,有緣的話,奉送幾個名字也無妨,請問八字?

寶珠有點慚愧地說,當年離開農村搬到鎮里才補辦戶口,生年是對的,卻從來不知道自己確切日期和時辰,所以多年來找人算命都因為缺少完整八字,以致有些准,有些不準。她心裡有一個很喜歡的名字,聽說配合生肖,再輔以面相或手相也能行,就斗膽請教。

田老師面上露出「遇到我算你走運」的微笑,搖頭晃腦地說:「術業有專攻,別人都不懂我們這一行是分得很細的,通常摸骨的只會摸骨,相面的只會看面相,最多還會看個手相,像我是難得的樣樣精通。本來天機不可泄露,你不問我是不會講的,看來你我有緣!」他要寶珠把現在的名字和想改的名字先寫出來。

小美已經坐不住了,就說:「媽,我改名你湊什麼熱鬧?」

寶珠沒有理會女兒,徑自在紙上寫下「郭寶珠」和「楊小蝶」。老師一一算了筆畫,又細細地看了她的雙手,拿原子筆在她掌上比劃幾下,又倒轉筆頭在她臉上丈量,半晌才下結論道:「還好你不叫楊小蝶。」然後就每個字的部首、筆畫加以分析說明,還列舉五行五格,講得複雜無比,最後他建議寶珠可以考慮改叫「楊筱蝶」,說是同音,筆畫又好,不過如果是「郭筱蝶」就更好。

小美插嘴道:「我媽屬鼠。」本來還想問,屬老鼠的姓「鍋」是不是也吃不完?臨時咽回去沒說出口的調侃,留下了一抹微笑在唇角。

田老師注意到了,把眉一皺,不屑地搖頭道:「不是每個人都看生肖。如果我只有那一套,也不敢做老師了對不對?」

寶珠點頭嘆服道:「我出生的時候就有人算過我姓郭較好,所以我父母才把我送給姓郭的養。」後一句還是特意轉過頭去,對著女兒說的。

小美受田老師「你看吧」的得意表情刺激,忍不住搗亂道:「郭筱蝶這個名字命又好,看起來也很美,比我這幾個雅得多。我喜歡!」轉過頭去對著她媽媽說:「如果你不要,就給我好了。」

田老師變色道:「這個名字不是替你算的,不合適!看來你不相信我的話,這樣,不信我不能收費,你把名單還我好了。」

寶珠趕忙為女兒的無禮道歉,劈手奪過小美半開皮包中的紅包塞了過去,拉著小美對田老師千恩萬謝後慌忙告辭。出得門來甫坐進車裡,母女就搶著埋怨起對方。

「媽,你是哪裡去找來的江湖郎中?什麼屬雞的有菜、有蟲吃不了?」小美開車技術高超,一面閃開小巷中衝出來的摩托車,一面數落母親,「我都不知道你這麼迷信。名單不給就不給,那些名字土得要命,比小美還差,一個都看不上,不要我付錢正好!你幹嗎搶著付?」

「啥咪我迷信?你如果不信跟來幹嗎?是你要改名耶!對人家老師那個什麼態度?人當做是你家裡這樣教你沒禮貌!」寶珠氣呼呼地說。

「欸!拜託,這麼遠,我自己哪有要來?是你一直叫我來的耶!」小美喊冤,一想不對,又說,「咦?到底是我要改名還是其實是你自己想改才叫我來的?哎喲,雨下這麼大!」小美一面調高雨刷頻率,一面繼續念叨,「還好,本來差點叫我家老公送車去洗——媽,你怎麼想出來要改『楊小蝶』?是原來在楊家的名字嗎?那到郭家為什麼要改成『寶珠』?『郭小蝶』不是比『郭寶珠』好聽?咦?為什麼你不叫我『郭小蝶』?平平是小什麼,小蝶不是還比小美好一點?」

寶珠懶理女兒的一大串問題,偏頭望向窗外,做狀瀏覽。偏偏馬路上正在施工,設了一長排路障,擋住視線,雨中滿眼泥濘,毫無街景可言。寶珠退休後和丈夫參加旅行團四處遊覽,足跡踏遍中外各大城市,算是見過了世面。這幾年她住的台中都市重劃,家所在的新區市容比老舊的台北整齊許多。此刻不禁心想:台北真難看!入秋就下雨,馬路永遠修不完,老是坑坑洞洞。她早忘了四十五年前,十八歲的自己對台北繁華都市的讚歎。

那天一過桃園就下雨,出了台北火車站,四圍都在施工,計程車繞來繞去,原本十來分鐘的路開了半小時。寶珠初出遠門的興奮感蓋過了因為不慣長途旅行而引起的種種不適,可是坐了幾個鐘頭的火車沒暈車,短短的計程車程卻顛得她反胃想吐。

寶珠強壓喉頭湧上的酸水,睜大眼睛看著馬路上的商店和行人,無意間把脖頸伸長,臉也靠向車窗為了透氣留著的縫隙;迎著飄進窗內夾風細雨的青春面龐上頂著為了上台北「吃頭路」新燙的頭髮。遠處街上的人看不清,還以為裡面坐了只好奇的貴賓狗。

「到位了!」替寶珠介紹工作的親戚大聲宣布目的地到達。坐在后座的寶珠連忙拿起身邊的大包小包準備下車。

這邊的馬路比火車站前還泥濘難行,路邊一條長洞挖成了戰場上的壕溝,旁邊散亂地放著一節節水泥涵管,計程車沒辦法前進,就近在馬路上停了。寶珠抬頭看見大門口「三福模具公司」的招牌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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