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夢

安家剛在中和住下的時候,台北市的公共汽車只開到永和鎮的大橋邊,日後號稱全台灣人口密度最高的「雙和」區——永和和中和,是市公交車都不通的偏遠地帶。利用大眾運輸系統來往當時還叫「鄉」的中和,要先到台北車站轉乘跑長途的公路局班車。交通不方便,明明是都市近郊卻成了偏遠地區,安家老小搬到中和鄉以後,拜客輕易不來訪,住戶等閑不出門,安老太太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抱怨兒子安居聖從南京到台灣幾年,官越做越大,卻領著二房住台北官舍,把二老和元配母子放逐在中和鄉,形同幽居。

雖然只是一水之隔,這一帶和台北市比起來的確像鄉下,除了長途巴士站牌旁有零星商店,公路到了這裡,基本走入稻田。離開站牌,沿著大路下去百把米右轉,遠處看見丘陵起伏,放眼望去低矮的山頭一片綠意,腳下信步走,柏油路面變成了黃土混碎石的鄉村小路。路的盡頭孤零零站著一幢黑瓦灰牆的平頂洋房,鐵柵門上掛了一個黃木信箱,上書兩個大黑字:「安宅」。

「安宅」和周遭坐落田中,離大路更遠幾步的閩南式紅磚農舍看起來明顯不同。其實這裡原先也跟「鄰居」一樣,是塊帶著小小四合院的菜田,經過易手翻修,看得出曾經朝變身別墅的路上努力過,不知怎麼卻功虧一簣,成了個平頂灰牆混搭土磚薄瓦的四不像。安居聖從前任唐山業主手裡買下來安頓後他一年多來台的父母和大房妻兒時,產業已具眼前規模。安家接手後變動不大,主要增修了圍牆,把三百坪的基地整個圍成一座大院;灰色院牆上面還毫無必要地仿效台北官舍區住宅,粘了一圈褐色的碎玻璃防盜。院子里有前屋主保留下來的小部分菜地不動,沿著房屋四周另外培土,廣植果樹花木。自詡「儒商」的安老太爺第一次看見這院子的時候可高興了,說是當今天下不太平,「反攻大陸」前他可以在這裡「採菊東籬下」。

喜歡蒔花弄草的老太爺卻沒住多久,孫子剛滿三歲,老人就一病不起。安老太太和媳婦辛貞燕,一個是小腳,一個是小腳放大了的「解放腳」,活動力有限,一園春色乏人照顧,很快就成了滿眼秋色。虛掩大門後面的那條小徑無論四季,永遠布滿落葉枯枝,人走在上面一步一聲「吱嘎」,再怎麼小心走都像後面有個看不見的人跟著,弄得在安老太追隨丈夫歸西後,每個月從台北過來給「大媽」送生活費的安家二房兩姐妹老嘀咕;姐姐安靜感嘆中和大媽這邊像「冷宮」,妹妹安心根本就叫大房太太辛貞燕帶著她們弟弟安亦嗣住的地方「鬼屋」。

冷宮也好,鬼屋也罷,反正公婆升天以後,丈夫再沒踏進貞燕院里一步。當家的二夫人金舜蓉按照人口比例減了大房一半「月費」,雖然沒有因為公婆不在了特意剋扣,卻也沒有按照物價波動調整供給。幸好貞燕和亦嗣的日子過得冷清而簡單,每天早上貞燕崴著解放腳送兒子上學,回程經過大馬路邊的臨時小市場帶回一點自己張羅不出來的生活必需品。她在院子里養了雞,飯桌上擺出來天天沒有肉也有蛋,菜地即便早就荒了,畦上的土還是比較肥沃的,貞燕就學著看節氣撒點菜種子。在物資艱困,台灣靠美援「反共抗俄」的年代,母子的日子雖不富裕,卻也不比一般人家顯得拮据。

貞燕個性務實,雖然沒讀過書,數目字和自己名字都會寫;知識談不上,可是江南一帶流傳的民間故事、鄉野傳奇中闡述的男尊女卑和三從四德,她都爛熟於心,這些封建教條塑造了貞燕的人生哲學,她信自己這套的虔誠度直逼二房女眷口中不停的「感謝主」。貞燕娘家是沿海縣城近郊的小地主,家世學歷比不上安居聖后娶的「城裡太太」金舜蓉,說起來是前朝官宦之後,上過洋學堂的上海小姐。貞燕敬愛丈夫,感覺金氏才配得上「做官」的安居聖,一直以來都很認自己做「鄉下太太」的命,不但來台灣以前從來都沒有吵過要去南京「隨夫上任」,反而自願留在家鄉「代夫孝親」。即便到了台灣,也無聲地幽居中和,繼續侍奉公婆到終老。這樣一來,金舜蓉反而不忍心趕盡殺絕,逼丈夫和前房劃清界限。早年安居聖拿來向新人「輸誠」的一紙休書形同具文,只在去金家提親的時候當過一次「道具」,後來就成了老婆的「相罵本」——只要夫妻吵架,金舜蓉就罵安居聖「騙婚」,害她上海千金小姐糊裡糊塗地做了「小」,趕著叫鄉巴佬「大姐」。

上海開埠百年以來,國境之內哪塊在滬人眼中不算「鄉下」?貞燕這個二房口中的「鄉下人」在定居台灣省台北縣中和鄉之前,卻沒做過地里的活,她在家時精的是烹飪女紅,並不懂得耕作施肥。貞燕帶著兒子像玩家家酒一樣,把種子撒在菜畦上,天天澆點水,結果長出來的菜多數餵了蟲,蔥長出來也像針一樣細,幸好頗有蔥味。反正就母子倆,一切將就。早上雞窩裡摸兩隻蛋,把發育不良的青蔥切了一炒,再把自己灌的香腸蒸熟切片,鋪在新成的米飯上,每天亦嗣帶到全校只有三個班級的鄉下小學裡的便當已經豐盛得稱霸全校,連當時待遇菲薄的老師也聞香垂涎。

除了亦嗣自己,家裡人——包括他兩個台北姐姐——都知道亦嗣不是親生,是安老太爺找同族過繼給從新婚就被丈夫冷落的大房太太貞燕做養老兒子的。可是孩子一天天長大,眉眼越來越像貞燕。婆婆說親不如養,誰養就像誰;公公說吃的東西一樣,人就會長成一個樣。

母子實在太像,連舜蓉都懷疑是丈夫和公婆聯手騙了只有女兒的自己,亦嗣其實就是丈夫和鄉下老婆的親生兒子!安居聖為了自清,在父母過世以後就主動和大房斷絕往來。丈夫做得這樣絕情,掌握經濟大權的舜蓉反而要故示大度,過年前都派司機去中和送點年貨,還把「弟弟」接來台北的家裡玩兩天。

亦嗣幼時眉目清秀,五官和貞燕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越長大越顯粗壯黝黑,和清瘦白皙的安家人大不同。公婆還在的時候,大房、二房「兩頭大」,安家做什麼都兩套,買什麼也要兩份,除非重要應酬,丈夫每周末例行要去中和省親,並且被強迫留宿。老的一走,安家定於一尊,金舜蓉原來喊的「大姐」背後就被地名「中和」取代。不過舜蓉沒有忘記這對母子姓安,逢到汰換台北家裡的傢具、電器,舜蓉會讓司機把還堪用的「送過去中和」。貞燕也都來者不拒。到了實在破敗無用,女人、孩子沒有力氣處理,就任由堆積,漸漸原來寬敞的地方成了舊貨倉庫,室內採光越來越差,連白天都顯得昏暗。幸好屋外的荒涼和屋內的零亂都是日積月累,不是一天造成,母子習慣成自然,不以為怪。只是亦嗣懂事以後,每年過年到台北二房向安氏祖宗牌位磕頭的時候,也留意到姐姐們的「安宅」總是窗明几淨,花木扶疏,可是她們那裡規矩也多,亦嗣並不羨慕,高高興興和母親相依為命,做他快樂的野孩子。

安老太爺走了以後,中和就沒買過報紙,書房裡雖然有老太爺留下的書,貞燕和兒子的文化也未到看書消遣的程度。母子二人通常各自為政,同桌吃飯也常相對兩無言,即使對話,也不過是:「飽了?」「多吃點!」晚飯後貞燕會一個人縫縫補補,順便聽聽收音機,亦嗣白天玩累了,通常早早入睡。亦嗣小六要升初中之前,二房汰換彩電,送過來一台八九成新的黑白電視機,母子就一起看上了,很快到了入迷的程度,也不管演什麼節目,反正天天把電視開到唱國歌「謝謝收看」才關機。第二天亦嗣上學打瞌睡,鄉下小學確實履行「國民義務教育」,人來了就算盡義務,不注重升學率,老師不像一水之隔的台北那樣流行體罰,除非家長特別拜託,基本不打學生,時候到了就發張小學畢業文憑,家長認為自己孩子該去工廠、該下田,悉聽尊便。

亦嗣初中落榜以前,孩子自己不會想,做媽的天天盯著兒子也只管吃得飽不飽?香不香?沒操心過兒子的前途。直到學校發榜,暑假都過了一半,貞燕才恍然大悟亦嗣此後沒有書讀了。等到星期天,貞燕裝滿兩玻璃瓶自製的沖菜和豆腐乳,抓了院子里一隻肥雞,把雞腳縛了。十年來第一次,帶著兒子搭上長途客運去台北安家。從中和鄉到台北的車裡,母子倆和雞都還感覺自在。等到了台北車站叫計程車,司機卻對活雞會不會在車上拉屎有疑慮,接連兩輛都拒載。母子只好帶著瓶瓶罐罐和雞一路問到正確站牌去乘公共汽車。巴士不算擁擠,路程也沒有幾站,貞燕把雞塞在座位底下,用腳定住,也不礙著誰,可是旁邊的乘客卻都嫌惡地看著他們二人一雞。這短短的一段旅途就此讓少年亦嗣永銘於心,多少年後還會想起。

到的時間不巧,安家已經有先到的訪客,正把大包小包的禮品擺上茶几,看來是來請託辦事的。舜蓉和居聖看到傭人領進來的是貞燕母子和一隻活雞,臉上都露出幾分按捺不住的驚異,舜蓉站起來一面呵斥傭人把雞拿下去,一面招呼新、舊客人,她含糊地略過亦嗣,簡單替雙方介紹是「李先生、李太太」和「安居聖大姐」,迅速把母子延進書房,低聲跟貞燕說:「坐一下,人很快就走。」臨去還帶上了門。

等母子被從書房中「放」出來的時候,舜蓉問:「怎麼沒先打個電話?我叫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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