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

這天安心比平日忙,上午要到醫美診所打玻尿酸,下午去中醫診所針灸養生,中間還約了室內設計師陳欣玲吃午飯。家住陽明山別墅的安心來到市區總會邀欣玲出來聚聚。

欣玲在住家公寓門上掛了塊上書本人芳名的小牌子,這就算在號稱台北曼哈頓的東區有個自己的工作室了,她和沒事就裝修房子殺時間的闊太太安心合作了十多年,主雇關係之外頗有私交。這一帶房產在小市民眼中是可望不可即的天價,像欣玲這樣沒有名氣和祖產的室內設計師,能在台北精華區占上這麼一席之地,也算「成就」。不過以亞洲社交圈的標準,自給自足的女性專業人員跟頭銜是「董事長夫人」的安心社經地位卻沒法相提並論,然而年過五十,從前叫半百老嫗,現在還叫單身熟女的欣玲沒有家累,可以讓有閑有錢的安心隨叫隨到,算是個好女伴。打從初見,欣玲就著實巴結,安心也折節下交,兩個女人結成好友。安心有業務給欣玲的時候自然朝夕相見,不然安心每三個月來東區打美容針的時候也一定找欣玲出來吃飯聊天。

吃飯當然是安心買單,欣玲負責提供一些有關房屋裝修的產業消息,或者其他客戶的八卦秘聞回報。台北地方小,講來兜去經常會扯出共同認識的人,安心多年不工作,台灣商人生意應酬很少帶上太太,安心的社交圈子很狹隘,欣玲算是她的「消息靈通人士」。

「郭董新的辦公樓找我學長做,我學長說如果得標會發一部分讓我來接。郭太太,你見過你老公那個新的辦公室助理嗎?」欣玲換了神秘兮兮的語氣,「很高,打扮得很妖艷哦,看起來樣子很年輕,聽說其實都四十了耶。我覺得她不是郭董的型。」

安心不大高興地說:「不是跟你講過好幾次?我老公的事情都不要跟我說,我只要他準時付我兒子房貸,生活費一毛不要少,其他的我不管。」

早幾年安心可不是這樣,以前這世界上她最感興趣的話題就是她的男人。她告訴欣玲她早該想通老公就只是銀行,重要的是不倒閉,要錢的時候領得到,其他都無所謂!

欣玲臉上露出無趣的神情,拿起小銀勺攪動自己面前的餐後咖啡。兩個女人都想起多年前,她們剛成了朋友的時候,根據欣玲提供的消息,安心懷疑丈夫和屬下女職員有染,回家把貴婦裝一脫,頭髮一紮,換了牛仔褲和球鞋,驅車直搗丈夫公司,進了辦公室寒著臉,並不搭理人家一路喊「董事長夫人」,登堂入室找到女事主,不問青紅皂白,當著一辦公室同事就刷地一個耳光拍過去的舊事。

「我現在修養好得像佛祖,」安心打破有點尷尬的沉默,自嘲地說,「可能像我兒子說的,超長更年期二十年總算過去了。他們都很高興。」

「他們有個好爸爸,房子越住越大。一直搬新家,怎麼會不高興?不像我這種人只能靠自己。大概換我更年期了吧。」欣玲帶點凄涼地開著玩笑,「怎麼辦?以後我沒有兒子來安慰,也沒人做我的銀行。」

「撲哧!」安心本意要輕笑,可是聽來只像鼻子里噴口大氣,「我們一直換房子,你就一直有生意做嘛。」母子同心,外人怎會明白?安心曉得夫妻做到這個份上,老公是不會多給她一分的了,趁著老子心裡還有兒子,她要老大、老二輪流貸款換房是策略運用,主要是避免將來被外面的女人和野種多分了應該他們三人全得的家產。安心感覺無論多少年的交情,一個替人打工的老小姐拿自己來跟她的富貴家庭相提並論也是太不知分寸了。她冷臉叫住走過的服務生:「不好意思,買單!」一面對欣玲說:「你慢慢吃。我有事先走一步。」

午飯以後,安心接下來的節目是去扎針,說是能排毒維持身材。她從醫學美容剛在台北興起時就成了忠誠顧客,什麼都敢試。這十幾二十年來花在美容上面的錢,像她自己老愛跟人炫耀的那樣:都可以在天母買棟房子了。

安心說這話的時候,總是既感慨又得意的;聽的人也都羨慕她嫁了個好丈夫,有大把銀子隨便她花。安心不打麻將,常激光去斑又特別防晒,就也不做任何需要見太陽的戶外活動。幾十年來唯一的興趣就是把時間和金錢花在美容上面,至少一個人躺在美容椅上不需要伴,而且特別消耗她手上最多的東西——時間。

錢看起來沒白花,今天早上在醫美診所,丁醫師就請安心做活廣告,讓兩個第一次上門的客人圍攏過來細細在她臉上查看,並且要她們猜年齡。

「六十八!」那兩個說是美國來的土包子聽到她的真實年紀以後,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一個嘴快的就說:「那看不出來,絕對看不出來!我最多猜五十五歲。」

「看不到五十,最多四十八啦!」另一個觀察到安心臉上的不悅之色,企圖挽回地說,「阿姨看起來好年輕,哪裡看得到五十歲?四十八!」

安心不大高興地離開了診所,她當然知道動再多的手術或更密集的微整形,也抵擋不住無情的光陰,即使表面上再不顯老,鏡子里看見的也非昔日容顏。可是那個二百五猜四十八!她這樣拚命惡整,也不過回到丈夫不再當她是女人的那一年。這二十年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在努力?「女為悅己者容」,她失去悅己者久矣!

安心四十八整生日的那天,連他自己生日都沒回家慶祝的丈夫郭銀俊,鄭重地排出時間全家聚餐,還送了花和首飾當生日禮物。節目最後是一家四口和樂融融,圍攏為壽星唱生日快樂。蛋糕上面插了五根蠟燭代表五十歲。她愛嬌地抗議:「怎麼點五根啦?今天人家是滿四十八歲耶!」

兒子們聞言失色,趕緊推託:「都是爸!他搞錯了,他說媽五十大壽!」

「什麼搞錯?沒搞錯!我朋友才剛幫我慶祝五十歲,你媽跟我生日才差幾個禮拜,我五十歲,她怎麼會四十八?」銀俊反駁,「是你媽搞錯了。」他轉過頭來對安心笑著說:「女人過了四十就該服老,爭那兩歲不會更年輕。」兩個兒子就當聽見了個好笑話那樣鬨笑了起來。

那時兩人還同房,可是不行夫妻之道久矣。她對他毫無指望,坦然地卸妝上床。先睡下的銀俊卻伸臂將她一攬入懷。她埋首他的頸窩,聞到丈夫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氣味,一陣愛意襲上心頭,正打算原諒對方稍早對她年齡的不當發言,卻聽見銀俊像從前講情話那樣在她耳邊細語:「看我多愛你?你都五十歲了,我還這樣抱著你!」他退後一點,抬起她的下巴,像要親吻她的姿勢,半晌卻只端詳,挪動手指在她臉上輕撫,無限遺憾地道:「看,你的魚尾紋都這麼深了。」又捏捏她腰間贅肉,幾乎是愛憐地道,「你以前穿旗袍那個腰多細!怎麼一下子就胖成這樣了?」

「唉!」未待老婆發作,銀俊顧自嘆大氣,幾乎是凄涼地說,「唉,老了!女人到了這個年紀,對男人而言,已經沒有性別,不算女人了。你看,像我們多久沒有做夫妻了!可是跟你在一起不行,跟別人倒未必。唉,像我這樣捨不得你,和你分不開,又做不成夫妻,以後就做親人吧。」

她哭了一夜,除了鼾聲,銀俊再沒有一言相慰。再以後他就像已經跟她表明心跡,兩人達成了共識一般,夜不歸營也不再找理由敷衍她了。

安心的孤單從那時起由白天延伸到了黑夜。也從那時起,醫美診所成了她的救贖和希望。可是她每次跟診所里的醫師和護士閑聊,卻都聲稱她在臉上、身上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為了每天照鏡子的幾分鐘讓自己看了高興,無須「悅己者」的讚美。那些賺飽了她鈔票的醫美從業人員就大表佩服,說:「安阿姨真是現代女性!」

安心在中醫診所的化妝間里磨蹭良久,對鏡顧影自憐。她喜歡這個診所的燈光,明明亮度夠強看得清楚,卻又柔和得恰到好處,保留了朦朦朧朧的美感。她老花眼望鏡中人,完全看得出曾有過的花容月貌。安心想:這要帶陳欣玲來看看。她考慮把家裡的燈全換成這樣的。

安心照著鏡子,感覺科技萬歲,雖不完美,臉和身材卻也果然看不出是奔七十的老婦人,只頭髮日漸稀疏沒得救。就她這樣,台北最大牌的髮型師也梳剪不出好看的髮型了,只能勸她考慮戴假髮。同間美容院同樣的美髮師,以前老遊說她染髮,現在又說是染得厲害傷了頭皮才掉發掉得凶。真是廢話!早又不說!她四十歲才察覺一點白髮星子時,美容院就要她染。哼!十年前或許還來得及喊停,現在怎麼能不染髮?安心想,現在不染能看嗎?

銀俊和她同年,頭髮白得早,才過三十就花白了。可是他從不染髮。安心那個時候還不大清楚他在外面的事,她自己一開始需要遮蓋幾根白髮的時候,美容院里要她挑染,用亞麻色把白髮藏起來,說是「造型」。她好意要銀俊一起去「造型」,希望丈夫染了頭髮也看起來更年輕。銀俊壞壞地笑道:「哈尼你自己去吧,男人比較耐看,成功的男人外表不重要,我就算滿頭白髮,女人也一樣喜歡。」

「哈尼」是他們夫妻之間的膩稱,英文「蜜糖」的意思,年輕的時候安心在洋機關里上班學來的美國派頭,兩人開玩笑似的叫起了頭,也就堅持沿用了幾十年,連吵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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