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聖之路

都說安太太不會生,安家就兩姐妹,姐姐安靜和妹妹安心差了五歲,中間並沒有個一兒半女。安先生到台灣以後還在原來的國營單位,雖然職位高升,業務範圍卻從中國三十六省縮減到台灣一省外帶點福建省原來的零頭。他私底下自嘲是從芝麻升成了綠豆,外面搞不清楚的說起來卻是「官運亨通」。地方小,走動方便,年節來家送禮的人竟比在南京的時候還更多。安先生儀錶堂堂,又是實業專才,到台灣的時候才四十歲,有嫉妒的人酸他,說像他這樣的怎麼可能外面沒有兒子?台北社交圈還時不時地無風起浪,傳一下他的風流韻事。可是安太太很篤定,跟其他官太太們一面搓麻將一面聊天,說起安先生的時候鼻子里噴氣,道:「哼,我對我們安先生可從來沒有不放心的!」

安太太金舜蓉是大家出身,說話有分寸,換了個口沒遮攔的女人,就會幹脆澄清問題出在先生這邊。不過有眼睛的人也該看得到,就算有過幾次桃花,還只有她金舜蓉能替他結果。可不,安先生留在鄉下老家照顧公婆的元配辛貞燕也多年無出,當初休書上用的理由就是這一條。沒有那封休書,安太太娘家就算到了民國朝中無人,金家也還是滬上富戶,她老太爺金八爺也還是租界里的紳士,哪怕是個老姑娘,金家也絕不會答應給戶「鄉下人」財主做二房。

手上有張前房的休書,金舜蓉應該穩坐安太太的位子,沒想到造化弄人,國民黨撤退到台灣的時候,安先生老家靠海,安家兩個老的聽說原先在南京的兒子去了台灣,也不知怎麼神通廣大地在國民黨都遷到台北以後,還能從原籍雇了條船,帶著從未真正下堂的兒媳,和同族過繼給辛氏、才滿周歲的「兒子」安亦嗣,以及幾條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不怕死的「黃魚」,毅然投奔怒海偷渡尋親。

這樣一群烏合之眾,老的老,小的小,居然福大命大地一路躲掉兩岸的槍子炮彈,平安登陸戒備森嚴的台灣海岸。這下糟了糕,安太太在台北忽然上面冒出一雙公婆,鼻子跟前多了位「大姐」,原來有女萬事足的丈夫膝下還多出個「兒子」。這種事情安太太怎麼能答應?幸好國民黨那時候要建設「復興基地」,重用技術官僚,安先生步步高升,靠他高級公務員的薪俸在物價低廉的當時竟然也養得起兩個家;安家老太爺、老太太一方面明白家和萬事興的道理,一方面也離不開晨昏定省的孝順兒媳,就跟著認命替負心郎孝親的辛貞燕,拖著長孫亦嗣,一起搬到市郊中和鄉一間農舍改建的洋房裡,分爨而居。

兩老搬過去後,安老太爺用紅紙寫了祖先的名諱往牆上一貼,中和鄉這邊就成了正牌「安宅」。兩老在的時候安先生每周兩天一定要過去省親,周六還要奉慈命在那邊「過夜」,回到台北濟南路這邊家裡,安先生都說是陪著父母打了一晚的牌。安太太雖然一直有點狐疑,卻也自信了解丈夫的那點能耐。只是過年的時候躲不掉全家大團圓,舜蓉這個安太太一定要過去向公婆拜年,兩位安太太必須要濟濟一堂扮姊妹,舜蓉得叫崴著兩隻解放腳,上海金三小姐眼中的鄉下女人「大姐」,聽著女兒喊梳了個巴巴頭的土婆子「大媽」。

聲稱是過繼來的兒子亦嗣一年年長大,男孩會說話了,婆婆讓叫舜蓉「小媽」,更讓安太太氣在心頭。舜蓉看見亦嗣越長越像貞燕,就越來越懷疑不是過繼來的兒子。算算時間,如果懷胎十二個月是有的事,就有可能是安先生來台灣前最後一次回鄉省親時播的種。安太太自己心裡疑神疑鬼,雖然找先生吵過,卻不敢盤問深究,幸好看見安先生對元配的兒子冷淡,遠不如對自己兩個女兒的疼愛,才心裡好過了一點。

安家兩老過世以後,中和「安宅」中樞瓦解,安先生不用再去請安定省。最讓舜蓉欣慰的是,丈夫不等吩咐,就主動徹底自絕於「那邊」,甚至對繼承安氏香火的兒子亦嗣也不理會了。這時反而是又穩坐安太「大位」的舜蓉感覺過意不去,就動用「當家人」的權威,只把往昔月費比照二老在世時減半,可也還是按時送去。只是她自己當然不會再去喊「大姐」,送現金這種差事又不放心交付給司機或女傭,這個舟車勞頓,還要跟「那邊」說話打交道的苦差事就落到當時剛剛上高中的安靜頭上。

安靜那時也就每個月從濟南路家裡轉車跑一趟中和鄉,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安靜也弄不懂,為什麼在離開多少年後都還夢到自己走在那個荒草蔓蔓的院子里,去給「大媽」送錢?

那個黑瓦灰牆的房子前身是農舍,改建後院牆一圍,連院子有將近三百坪。前面的鐵柵門永遠是虛掩的,推開後的那條小徑無論四季,總是布滿落葉枯枝,踩在上面一步一聲「吱嘎」,怎麼小心走都像後面有個看不見的人跟著。正房重修時上了石灰,換了黑色厚瓦,可是原先安老先生一度用來養花的偏房還是早先土磚薄瓦的農舍。偏房才失修幾年,已經看著有些牆傾圮,整個院落清冷殘敗的模樣像極了小說里描寫的冷宮。

安靜從十五歲起去「那邊」送錢,一直送了五年,到她要出國的那年,這個任務才移交給了小她五歲的妹妹安心。安靜最後一次到「那邊」的時候帶著妹妹一起去,算是任務交接。那時安亦嗣已經十歲了,剃著光溜溜的一個頭,貞燕要他喊大姐姐、二姐姐,他也不叫人,眼睛溜溜地轉。

安靜照例說:「爸媽問大媽好。」然後把裝了錢的信封放在桌上,大家靜坐一會,再問:「大媽還有事嗎?」這就是要告辭了。貞燕也就指著桌上一瓶早先預備在那裡,自己做的豆腐乳或是沖菜,要她帶回去,說:「你爸媽喜歡吃再來拿。」

頭兩年貞燕還會多問一句安靜父母身體好嗎,後來就連這個虛套也省了。安靜有點想告訴大媽下次來的只有安心,可是那樣就要談起自己出國的事,說來話長,又好像跟大媽太親熱了會對不起自己的親媽,就只如往常一樣地站起來淺淺鞠躬道再見。

兩姊妹出得院門,才向公車站方向走了幾步,安心吐了一口大氣,用力推姐姐一把,一面抱怨:「中和這裡搞得像個鬼屋一樣!這地方晚上叫我來我絕對不來,嚇都嚇死了。」她學自己媽媽,用地名代替人名,喊「中和」不喊「大媽」。

「阿爺、阿奶不在以後都是我一個人來,你才第一次就嚇死了!」安靜說著,輕輕推回妹妹一把表示嗔怪。

安心怨道:「爸自己都不來,媽還要我們來。以前來這裡媽就不高興,覺得自己被爸騙了,好像做了小太太。現在叫我們來,那我們覺得自己是小太太生的就會高興呀?真是的!」

「媽說人家也孝順了阿爺、阿奶一輩子,還有個亦嗣,再怎麼樣也是我們的弟弟。」安靜替安太太講話。

「亦嗣越大越討厭!你看他那個鬼鬼祟祟的樣子,哪裡像安家的人?媽就是人太好,才被爸騙了,現在還幫他養中和這一家。要是我才不幹,又不是欠她!要錢叫她來拿呀,要我們送什麼送!反正媽那種從前的女人就是太可憐了!」安心感嘆道。她初中剛畢業,事理明白得不多,一味同情被爸爸「騙」了的自己媽媽,對幽居撫嗣的大媽滿腔怨憤,卻沒想到「中和」這位跟她同情的自己媽媽一樣,也是個「從前的女人」。安心青春正當時,雖然上個月才因高中落榜好哭了幾天,這兩天又因為五年制專科發榜,考上外語學院,做了姐姐的學妹,心情雨過天晴,自我感覺前途是時代新女性的一片光明。

「做現在的女人難道就容易?」安靜輕嘆一口氣。她今年夏天五專畢業,生日月份大,明明才二十歲,照年頭算起來卻快叫二十二了。同學有找到工作的,也有發了喜帖要結婚的,她卻在補習烹飪、英文口語和學習駕車。照說她一個外語專科學校的學生,讀了五年商用英語還補習什麼口語?可這都是應她在美國的那個對象的要求。

對象叫黃智舒,和安靜通信已經一年了。黃氏也是江南望族,清末以來子弟不再參加科舉,相信工業救國,漸漸滿門經商。黃家老太爺在家族中不算髮達,只幫襯做大生意的族兄,人家吃肉他喝湯,卻自己定位是個儒商。黃家跟他們一些做生意的宗親都在國共內戰時去了美國或香港。安太太覺得兩家門當戶對,就男方比她理想中的女婿大了兩三歲。黃智舒滿三十歲了,已經在美國拿到了理科博士學位,有工作,有美國身份,還在工作的國立研究單位附近小鎮上買了房,和父母一起住著,確是不可多得的理想女婿人選。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的中國留學生不是從大陸本土直接到美國,就是從大陸到台灣再考取留學考出去的,除了少數公費留學生,多半都是世家子弟,而且陽盛陰衰得厲害。雖有少數排除歧見,打破藩籬,華洋通婚,多數留洋的男生都留成了大齡光棍,就算自己瀟洒不著急,父母也都到處尋求華裔「閨秀」來替兒子們解決婚姻問題。這些過了婚齡的男青年不少算得上是名門子弟,大陸老家的門讓共產黨關起來了,這下只能指望小小台灣的官小姐來遠水救火。

一九四九年離開家鄉時候還是小學生的,像安靜這種「名門閨秀」剛剛長成,含苞待放。那時候台灣戒嚴,海峽又靠第七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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