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柳娃

紅柳娃是智慧有限、長不大的新疆山中精怪或野人,傳說出沒在烏魯木齊一帶的深山中,老少身高都如孩娃,會用紅柳編成花冠戴在頭上排隊跳舞,口中嗷嗷出聲好像唱歌。到人類的帳篷偷東西吃被捕捉到,會下跪哭泣求饒。

一九六○年台北建寺的時候,對面沒有後來的森林公園,而是一大片低矮的違章建築。往台大校園那個方向去,還有稻田和阡陌。台大農學院的實習農場也在那一帶。從寺內二樓女祈禱室的樓梯間窗子看出去,台北這一片除了台灣大學的紅磚樓房,入眼儘是田野風光。

韓家的人到台灣後和教門一直沒有聯繫,很久了也不知道台北有了這麼個可以禮敬真主的神聖地方。幾年後才經來清真小館吃面的教親熟客一再介紹邀約,全家開始去做禮拜,參加活動,認識了更多的教門。

韓家最虔誠的教徒當然是外號「花大姐」的韓太太翟古麗,她雖然不識漢字或迴文,可是家裡祖祖輩輩傳下來的信仰,她是從來沒有過一丁點懷疑的。唯一的麻煩是她離開家的時候才二十一歲,記得的傳統除了食物上的禁忌,其他都不甚了了。古麗的先生韓國清是漢人,娶妻隨妻信的教,老婆就是他的宗教導師,所知更有限。到了寺里,人家做什麼,他做什麼,雖然認得漢字,卻對教義、教規的真正精神所在一竅不通。兩個人的獨生女兒韓琪曼生在這樣的家庭,也是除了豬肉因為沒吃過,覺得骯髒,堅決不碰,連自己是「穆斯林」這個尊貴的身份在同學之間都不會主動提起,更別提了解或遵守伊斯蘭教律了。

古麗年輕的時候在沒有長老和家人的祝福下自作主張跟了個漢人,一直覺得自己有罪,原先並不敢去寺里禮拜。後來因為她挪用了朋友寄在她這兒的一筆款子開店,人家要的時候她拿不出來,造成朋友之間的誤會,後來雖然錢還上了,友誼卻不保存。講義氣的古麗為了這件事,吃不好睡不好,才下定決心去寺里祈求真主給她心靈的平安。沒想到台北教門包括阿訇在內,對所有來歸的教徒都熱烈歡迎也不追究底細,非常親切。這下就讓古麗有找到了家的感覺,心也安樂起來。從此虔誠禮拜,遵守齋戒,重拾她背離了二十多年的宗教信仰。而且古麗心思單純,經過了人生的悲歡離合,人到中年不但未達不惑,還更覺得世事難明,就比年輕的時候更加尊敬聖人,崇拜真主。她想自己的錯誤絕對不能在女兒身上重演,琪曼將來一定要嫁一個真正的穆斯林。

琪曼是公認的大美人,明眸皓齒,修眉入鬢,曾經有個偷偷愛慕她的台灣男人非說她像奧黛麗·赫本。可琪曼卻不是赫本那種骨感美女,她前突後翹,身材好得衣服穿緊點就會讓異性看了怦怦心跳。琪曼二十二歲了,高職畢業以後就賦閑在家。家裡麵館生意好,她卻嫌店小二的工作破壞形象,等閑不上店裡去。她理想的工作是當電影明星,還在高三那年去報考過演員訓練班。可惜那時候台灣的電影走「健康寫實」路線,把身材傲人的琪曼歸入艷星候選人一流。她去報考的那年高分錄取的是身材平坦如飛機場、長相像鄰家女孩的唐寶雲。所以琪曼就一心想去香港的演藝界闖天下,整天留意有沒有哪裡招考演員,只要有點風聲,就滿懷希望地把自己好好打扮了送過去碰運氣,結果卻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無意之間倒成了有點知名度的台北社交場合的伴遊女郎,現在的新詞叫「飯局妹」。

古麗整天在店裡忙,先生國清做私家車司機,因為工作關係一周只回家一天,琪曼既不上學也不上班,白天晚上去了哪裡,父母也不知道。只知道沒有工作的女兒應酬還挺多,每次都還有叫得出頭銜的人物,什麼導演、製片、華僑大老闆、投資商的,邀了出去吃飯。雖然琪曼還要父母貼錢買化妝品和行頭,卻也間歇有人送衣服鞋襪,約出去拍照、試鏡。反正琪曼過的是沒有進賬卻忙碌的日子。古麗覺得女兒像免費交際花一樣,老跟幫男人出去吃飯很不高興。可是如果質問,母女就吵架,真教做媽的煩心。所以當白鵬在教會舉辦的青年活動中認識琪曼,還又追到店裡來的時候,古麗馬上成了越看女婿越有趣的准丈母娘,她在第一眼就真心接納了女兒的這個穆斯林男友。

白鵬是艾海提·巴克的漢文名字。他有著漆黑卷翹的頭髮,唇上留著一樣卷翹的小鬍子,眉睫濃密顯得深邃的眼窩迷迷濛蒙。跟人說話的時候,略略低著頭,琥珀色的眼珠透過長長卷卷的睫毛向上看,讓人有點捉摸不定他的心思。他的面容瘦削,笑起來兩邊面頰彷彿有長形的酒窩,不笑的時候卻成了電影里殺手一般冷峻的線條,好像隨時可以抽出一把深藏在腰間的彎刀向來人砍下。

可是他來到花大姐小店的時候都笑得很溫暖。他跟著琪曼叫古麗「媽媽」,這兩個漢文字對他的意義有限,也不過就是個稱呼,聽在古麗的耳朵里卻感覺是自己生命中缺少了的那個兒子歸來,立刻就回報給白鵬無私的母愛。甚至有一兩次,當琪曼對男朋友亂髮小姐脾氣,或者因為無謂應酬跟媽媽慪氣,古麗覺得琪曼的行為不是一個好的穆斯林,還竟然會錯覺這個叫自己「媽媽」的維族青年才是她的小孩。

白鵬到底是個多虔誠的教徒很難說,反正在台灣他的維吾爾人樣貌讓人不會懷疑他不是個好穆斯林。然而他的身世就像他從濃密睫毛下面望出來的眼神一樣飄忽神秘。二十七八歲的他持土耳其護照,以新疆人的身份在台灣政治大學邊政系掛名做學生,卻又每個月去美國新聞處領取獎學金當生活費。在那個沒有手機,甚至連電話都不普及的年代,作為女友的琪曼是找不到他人的。他總是說來就來了,說走又走了。有時琪曼到他住的地方去找他,卻常常撲個空,兩人就會吵架。

白鵬跟另外兩個和他背景相仿的朋友住一起,那兩個超齡老學生一個倒是正正經經地在讀台大,另一個叫伊利亞的卻周遊列校,轉來轉去,沒一個學校混得下去。這會正在休學期間,每天在家或出去閒蕩不一定。聽說他也想像白鵬一樣,搞點美新處的固定資助,卻因為些什麼原因一直沒辦成。伊利亞就靠著張外國臉孔到處騙點吃喝,拿著本不受台灣戒嚴時期出入境限制的土耳其護照到香港、東南亞一帶買些東西帶回台灣倒賣跑單幫。那天伊利亞開了門看見是琪曼來找男朋友,就說:「白鵬不在,不知道去哪裡,你要進來等嗎?」

琪曼進去這個單身宿舍一樣的民宅,看見一地堆了紙箱裝的東西,就搭訕問道:「你要回去嗎?」

伊利亞過來摸摸琪曼的頭髮說:「妹妹,我們都要回去。台灣小小的,家鄉很大很大,被漢人偷走了。」琪曼看見他一臉于思,還沒過中午就像喝了酒的樣子,心裡害怕起來,就說她不等白鵬,告辭走了。她後來告訴白鵬,伊利亞好像要對她動手動腳,白鵬就笑:「他就是這樣,他中文講不好。你頭髮讓他摸一下又不會少幾根!」

這樣奇怪的一個女婿候選人也只有古麗看得上,還寶之愛之地為了人家叫了聲媽媽,就有時候把獨生女都排到他後面去。白鵬常常帶了他的兩個朋友在店快打烊時到小麵館吃飯,從不付賬。三個人在那兒嘀嘀咕咕說的也不知是維語,還是土耳其話。幫廚下班了,古麗在旁邊親自替不速之客擀麵切面,聽見三人聊天那個腔調,雖然一句不懂,卻覺得親切無比,想到自己的維族外婆。

古麗滿滿地煮上三大碗面,澆上厚厚的澆頭,再端出兩籠牛肉蒸餃,說:「一定要吃飽啊。」

三個男人都謝謝「媽媽」。

「媽媽煮的最好吃。」漢文較差的伊利亞怪腔怪調地說,「你還有女兒給我好嗎?」

大家都笑了。小店裡既熱鬧又快樂,完全彌補了古麗沒有兒子的遺憾。

等到一年後琪曼來告訴媽媽她懷孕了的時候,古麗雖然很驚訝,卻不是那麼生氣,只覺得是自己做父母的疏忽,女兒虛歲都二十四了,早就該替他們做主結婚了。古麗想,好的穆斯林應該在婚前守貞,可是她又想到自己年輕時候和琪曼她爸的為愛痴狂,就不忍苛責。反而是韓國清覺得女兒受了欺負,始終憤憤然,想把佔了女兒便宜的臭小子揍一頓才解氣。

即便這樣,韓家還是興頭地籌備起婚禮來。古麗問白鵬的父母會不會來參加,白鵬卻說:「媽媽,我的父母都在老家沒有出來。你們就是我的父母。」古麗很確定以前聽琪曼說過,白鵬的父母都在土耳其東部的一個城裡而且可能會搬到美國去,怎麼現在又說留在新疆沒有出來呢?再問白鵬,他還是那個留在老家沒有出來的答案,古麗就想是自己記錯了。而且白鵬告訴她,生的孩子既然要報本地戶口,就讓姓韓,這讓原先一肚子氣的老丈人也高興了起來。

白鵬沒有家人,沒有錢。可是講義氣的古麗不看這些。她出錢在隔壁租了房,置辦了簡單傢具,做小兩口的新房。婚禮就在自家小麵館,來賀的都是教門,長老也來了,雖然簡單,古麗覺得這是一個受到祝福的穆斯林婚禮。

這當然不是琪曼心中的夢幻婚禮,可是她與白鵬相愛著,甚至對肚子里不在她這時人生計畫中的胎兒,她也愛屋及烏,充滿了期待。事實是,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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