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宵綺帳

六十五年前中山北路這條巷子是寧靜的住宅區,大家習慣喊「十條通」,完全不是現在車水馬龍商戶鼎盛的這個樣子。巷子里沒有這一排賣下午茶套餐的咖啡廳、吃到飽台式日本料理店,或者這裡那裡把街巷毀容、像個醜陋防空洞入口一樣的私人停車場汽車升降梯。

那時這裡家家門前有庭院,入眼一片綠樹繁花,蟲鳴鳥叫。巷子里是一排約莫十年新舊、矮牆後帶著小小前院的日本式房子,原來好像住的都是商社員工和眷屬,這會很多轉手給了從唐山來寶島找生意機會、語言相通的廈門商人。日式房子對面是幾戶快要完工、有較大院落的歐風別墅,聽說是上海那邊的營造商過來試炒地皮,拿了上海法租界的圖紙來蓋的。雖然有點出師不利沒賺到錢,倒也已售罄,不過買主多半是老闆在上海的有錢朋友。

陸永棠跟同姓的滬上建商有生意往來,朋友之間「閑話一句」也小小意思出手認購了一戶。既在戰後光復的台灣省試試手氣,也算相幫沖得太快的本家商友融資。

本來看也沒看就買了這戶遙遠他鄉的別墅,陸家打算哪天真會來一趟,在海島上度個假。沒想到還在裝修內部,翌年二月底台灣就亂了。有錢人比一般人更惜命怕事,新買的別墅就空著養蚊子。一直到一九四九年初過完農曆年,陸太太金蘭熹娘家三房庶出的弟弟金安政一家四口和安政還沒出嫁的同母妹妹金舜美,才借了姐姐、姐夫沒有住過的台灣別墅來度假。事實上其他的人都真是來玩,替大姐夫陸永棠當差的安政卻負有任務。因為國共內戰而令人堪憂的局勢已經影響到陸永棠內地的生意,聽可靠消息來源說國民黨早在去年就秘密徵調商船向台灣運送物資準備撤退。安政也奉派出來探探路,幫陸永棠做起分散財產和風險的準備。

連傭人曹媽一行六人離開上海那天很冷,有下鄉去的工人回來說是浦東都下雪了。金家嫡庶三房加起來七女二男中最小的舜美,穿著暗紅緞面絲綿旗袍,披著大姐夫陸永棠剛送的二十歲生日禮物,一件珍珠色貂皮大衣上飛機。一到台北,熱得妝都花了,嘴裡一直喊:「熱死了!什麼天氣?熱死了!」後來那件飄洋到台灣的貂皮大衣就一直深鎖樟木箱子里再不見天日。也不知道是因為這裡的冬天溫度永遠低不到穿得住皮草,還是舜美後來發現那件貂皮大衣是情敵應雪燕因為訂製做出來顏色不稱心,沒能退掉才被舜美大姐夫轉送給了身材一樣嬌小又正逢大生日的陸家小姨子。

大方的大姐夫陸永棠是上海灘紅牌舞女「小北京」應雪燕的恩客,可是舜美和雪燕後來的恩怨情仇卻與這個讓她們相遇相識的男人不搭界。相差十幾歲的姐夫和小姨子之間素來只有純潔的兄妹之情。事實是陸永棠元配金蘭熹娘家全都向著大姑爺,背後相互嗟嘆怎麼就讓精明得令自己家人都反感的蘭熹撿到了寶?眼紅的金家親戚女眷更常拿蘭熹瞞了五歲年齡才嫁到比自己小的金龜婿一事私底下說笑。

反正金家三房比二房裡只更討厭出嫁前是金家大總管的大房大小姐蘭熹,可是金府上上下下可沒人不喜歡從不吝打賞,為人風趣又隨和,對晚輩和下人完全沒架子的「篤姑爺」陸永棠。大弟安政靠姐夫吃飯是永棠的心腹不說,三房裡其他人連幫傭也都對陸永棠忠心耿耿。

同年春天陸家因為國共局勢變化太快,決定是時候全家離開上海搬到香港的產業去暫住觀望。原先永棠以打前鋒為名過完年就帶著雪燕離開上海,在香港攜美冶遊,這下正主子蘭熹要帶著兒女來了不免傷腦筋。永棠不放心讓雪燕回去亂鬨哄的上海,香港像點樣的旅館又都因為內地局勢緊張而長租客滿,永棠只好把佳人先藏到台灣,托給絕對可靠的妻弟安政。

雪燕帶著五大箱行李和一肚子氣到了台北。安政把雪燕安置在二樓的套房,和舜美同一樓層。這一層樓是一樓大廳挑高了的後半截,就兩間套房中間隔著一個小會客廳,兩位小姐住著很寬敞舒適。曹媽悄悄透露給新雇的廚子車夫等人,來的這位「應小姐」其實是老闆的老闆「篤姑爺」的二太太,就沒人敢慢待雪燕。

那年雪燕還不滿二十五歲,正是女人最美又還玩心未泯的時候。她人如其名,肌膚勝雪,纖腰一握,在先一步下海養家的表姐,舞國名花「大北京」英子的資助下又上過名校高中,國、英語都很出色,人也聰明好學,進了歡場大受歡迎,賭馬跳舞打麻將樣樣精通,交際手腕更是一流。去年從繁華的上海跟著永棠到香港玩了個把月,雖然小島海港不如上海灘十里洋場,感覺有點悶,可是永棠出手大方,又走到哪連談生意都帶著她,讓她不但有著戀愛中女人受寵的感覺,作為陸永棠在香港的唯一女伴,雪燕也過了一陣子「陸太太」的癮。這下被「放逐」到跟上海比起來像鄉下一樣的台北,還讓她跟永棠老婆的娘家人住在一個屋檐下,真是想了都教人生氣。兼之家鄉局勢吃緊,跟父母、弟弟連消息都通不上,也讓人心煩。幸好居停上下都對她客氣到近乎巴結,連屋裡四個大人坐下來湊桌麻將打打都讓著她,雪燕是識大體的人,就捺下脾氣不發怨言。尤其跟她住在同一樓層,比她小了四五歲的金舜美竟是她的學妹,不但待她友善,言行之中還對她的衣著打扮很崇拜,有這樣一位千金小姐做她舞國紅星的「姐妹」,也讓雪燕好過一點。

到了年底,內戰勝負已定,大陸易幟,國民黨遷到了台灣,國共雙方隔海對峙之勢成形。雪燕發現自己竟然被請她出來玩的永棠拖累,「卡」在了宣布戒嚴的台灣有家歸不得。人在香港的陸永棠隨大陸變天丟失了大筆財富,正在焦頭爛額,身邊又有一家大小,也不知何時才能來台「救美」,雪燕想起來真是恨永棠恨到咬碎銀牙。已經和雪燕結成手帕交的舜美也是每一想到自己和兄嫂一家出來度假度到歸滬無期,便心急淚流,還要愁煩的雪燕反轉來安慰她。

舜美經過中學同學拿到空軍總部舞會的請柬時,兄嫂都鼓勵她去參加。畢竟台北沒有什麼社交活動,而舜美也不小了,不出去認識些人,難道就因為國共打仗,把她留在家裡做老姑娘?可是舜美邀了雪燕一起去,就讓自認對大老闆如夫人負有監管之責的安政有點為難。然而雪燕去哪裡跟誰玩何須情人內弟的允許,一真一假兩位小姐就細心打扮一番,高高興興地結伴出去跳舞了。

有了第一次以後,舜美這個正牌小姐成了買菜時送的那根蔥,一般都是請雪燕出去順便搭上舜美。不管怎樣,兩個女孩子就跟空軍玩兒瘋了。

國民黨丟失了大陸以後,東南沿海的空優成了台海最後的屏障。政府遷台半年多後,一九五○年六月,朝戰爆發,幾天之內美國第七艦隊就開進台灣海峽,正式介入了中國的內戰。和老美淵源深厚的空軍更重新得到美國老大哥的青睞,老美把還能飛上天的飛機提供給台灣,最危險的偵查任務也交給小老弟。那時台灣飛官的腦袋都系在褲腰帶上,大家過一天算一天,根本不去想下次上了青天還下不下得來。既然在九霄雲外粉身碎骨是遲早的事情,每一天就都要好好把握,盡情歡樂。一個個風流倜儻、萬中選一的英俊青年,本就多情,加上過了今天不知道有沒有明天,未婚的飛行員在感情追求上就比常人更熾烈而無顧忌。

畢東川在聯隊舞會上對雪燕一見鍾情,整晚再沒放開過佳人的手,第二天還大膽地追到金家來。安政不在,安政太太不知如何是好,眼睜睜地看著大老闆託管的小情人被「野男人」帶出去。臨關門彷彿聽見畢東川笑著問:「……你親戚看得你很緊啊?!」

雪燕也笑:「管她呢……算哪門子親戚!」

那天晚上東川很晚才送雪燕回家,發現外面院門鎖上了。雪燕笑著說:「糟了!他們把門鎖上了!我只有裡面的大門鑰匙。」

兩人在一起開心得忘了怎麼生氣。東川也笑,說:「你家裡以為我不讓你回來了嗎?」他兩手一撐,矯健地跳上了比半人略高的圍牆,彎下腰伸出雙手對雪燕說:「來,我拉你!」

小巧的雪燕搭著東川強壯有力的臂膀,嬌笑著像坐升降機一樣地被舉了上去。東川環著雪燕十八寸的纖腰,把她抱在懷裡,說:「小心別磨壞了你的裙擺——來,鉤著我!」雪燕含笑雙手合圍上東川的脖頸,東川小心地把她抱過牆頭,在另一邊緩緩放下。雪燕就勢把臉湊近,柔軟的紅唇從東川的面頰輕輕掃過。等雪燕一落地站穩,東川就跳過牆來想吻她。雪燕及時制止,低笑道:「你回去,別吵醒了人。」

東川道:「我看你進去。」他跳回牆頭上坐等雪燕躡手躡腳地消失在門後,才一躍而下吹著口哨離去。

周末的時候東川又來了。這次帶了個跟他一樣帥的朋友,叫齊至儀,原來也開飛機,可是最近調了外務部門的武官,正在受訓。至儀有飛官的英挺,卻已經脫離了朝不保夕的危險任務,以後還能外放,前途一片大好,是最佳女婿人選。他們兩個結伴來找雪燕和舜美,要四個人出去玩「雙雙對對」double date。舜美和至儀本來就在舞會上見過,舜美對這個帥哥印象深刻極了,只可惜至儀到處沾醬油,沒有特別留情。哪想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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