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有佳人

「小北京」這個名號也就只能在南邊叫叫,真碰上翹著舌頭該「兒」才「兒」的北平人,恐怕一聽就知道人是從關外來的。

淑英母親商大娘聽說年前被日本軍隊拉夫去做翻譯的淑英她爹有可能逃亡在上海,仗著手裡還有些金子,母女又都是天足,就決定不坐以待斃,帶著十歲的獨生女離開已淪為俄國老毛子和日本小鬼子戰場的家鄉,懷抱一線希望奔向當時的遠東第一大城。那時還叫北平的北京,娘兒倆就在朝南奔的路上經過了一下,人生地不熟,連車站都沒敢出。其實母女對上海也陌生,手裡只有一個商大娘娘家堡子掰起手指也數不清楚的親戚的聯絡辦法,要不是父母公婆相繼去世,家鄉又不安全,商大娘也不會冒萬險拖著女兒千里尋夫。幸而實際上只是小同鄉的「上海親戚」見了面,人不親土親,商大娘叫起大哥、大嫂,淑英在上海就有了也不知是她們二房東還是三房東的舅舅和舅媽。

淑英到上海的時候年紀小,還沒復學,弄堂里走走站站,公廁前洗洗涮涮,就學會說幾句本地話了,後來更是講得聽不出一點外地腔,可到她十六歲正式下海的時候,舞廳里大班還是給她起了個「小北京」的花名。在本地人眼裡,腿長胸豐體態健美的北方大妞就是跟南國佳麗風情不同,兼之本地人對國內其他省市的觀念一貫「出了上海都是鄉下」,只有前朝天子腳下的北京還不敢太小看,所以上海灘舞廳里的北妞可能都叫「小北京」,淑英怕還不是當時頂出名的那個,而且認真追究,淑英該叫「小瀋陽」比較正確。

淑英發育早,才十四歲就出落得亭亭玉立,而且精通國、滬「雙語」,又還記得幾句已經人間蒸發的她爹在閨女小時候親課的簡單日語。小學畢業後輾轉託中人介紹,淑英考進新張的私人俱樂部做衣帽間小妹,算是母女到上海後的第一件喜事,起碼為尋親無著,漸漸坐吃山空的娘兒倆救了眼下之急。後來雖然窮家小戶接著上的人生戲碼是「孝女有病母,無奈墮風塵」的老一套,淑英畢竟已經在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裡先「見習」了兩年,趁著「公司」易主對外開放,舞廳擴大招聘的機會,從小妹轉當舞女竟有點感覺像見習生轉正,並不覺是被逼入風塵,有什麼身心痛苦掙扎。那時對相依為命兩母女最重要的事,是商大娘自認絕症,一年四季都咳不能止的毛病,有錢看醫生了。

「俺對不起俺閨女啊!怎麼俺就不是肺癆呢?日後找到你爹了,俺可怎麼跟他交代?!」商大娘經西醫確診自己的病是「過敏」以後就常常自怨自艾,「不像俺就認得幾個大字,你爹可是留學日本的呀!要不是俺身子骨不爭氣,你怎麼會去那種地方上班?他一定是要供閨女讀書的啊,可你看現在這樣——」商大娘想起是自己拖累了女兒就哭。

淑英,現在「公司」里的人都叫她的小名「英子」或者花名「小北京」,早習慣了家中有商大娘在耳旁嘮叨的背景音效,並沒去細聽母親泣訴的內容,只管微蹙黛眉專心盤算家庭收支。她把必要的家用放一落,節餘用舊手絹縫成的布包仔細收好。「轉正」才兩年,養家、救母的心愿都做到了,她人生的下一個目標是搬家。醫生說商大娘的過敏症跟居住環境有關係,如果住的地方不那麼潮濕,病情自然就會改善,現在開的葯只止咳不管好。

「這裡住著挺好,搬啥家!」商大娘捨不得離開情比親親的義兄嫂,更捨不得花錢,「錢都是你貪黑賺的辛苦錢,存起來趕快把賬還了就別在那兒幹了是正經。」

淑英是個聰明孩子,這屋裡一票老鄉都在上海住多少年了,本地話還不會說,淑英卻已經學會了上海人過日子的精明:「在上海到哪兒去借錢人會借你?就公司樂意,還不催討,不催就先欠著。聽客人說小日本都打到北平了,錢越來越不好使,咱只要有就換金子,把咱先前換出去的贖點回來。」淑英說,「家得搬,還得趕緊的!再住在這兒是人都要生病,咱省下看醫生的錢頂房——」她語音未落,眼捷手快地脫了腳上的鞋,對準一隻可能是被天氣「蒸」得從牆洞里探出頭來透氣的老鼠扔過去。

也只有世稱水鄉的長江南邊用「蒸」這個字形容天氣。這年的天氣跟混亂的世道一樣讓人冒汗,剛出黃梅季就開始「蒸」,秋老虎還未發威,弄堂里的暑氣感覺已達高峰。趕走皇帝二十六年了,南京政府卻一直步履蹣跚,前朝被列強殖民的各國租界收不回不說,多數是自己國民的公共租界一樣管不著。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裡就屬於那管不到的地兒,一切竟像荒地上竄起來的野草一樣亂七八糟卻生機蓬勃,連氣味都比別的地方濃烈。下午的弄堂彷彿熱灶上一個盛滿了臭豆腐的大蒸籠,各種怪味兒騰騰地跟著上個雨天存留的濕氣一塊兒從地下和牆縫裡往外冒。

說是弄堂,一個像門臉一樣的穿堂進去卻又是幾條橫七豎八的狹窄巷弄組成的一整片民居,櫛比鱗次都是二樓低得像閣樓似的二層木造矮樓;屋頂上一行行重疊落著江南常見的黑色薄瓦,木質外牆卻漆成一種近於不新鮮豬肝的赭紅,戶戶都從樓上窗子里橫出幾根晾衣的竹竿,既實用也確保了自家的領空權。這樣的房子在本地住房等級約莫介於石庫門和棚屋之間,屋主多半是做小生意的本地人,也分租出去給從全國各個地方流浪到上海冒險或逃難的外地人。

都在等太陽偏西,時間一到,這裡就會像進行一場儀式一樣的,家家戶戶把躺椅或板凳搬出去屋外納涼。淑英這天顧著和母親算家用賬出門晚了點,遠處巷口有零星幾個老人被屋裡熱氣逼得提早坐出來「談山海經」。脂粉未施的淑英穿著淡青色竹布旗袍經過跟前時,客氣地對街坊頷首為禮,老人們冷漠地看著她,安靜下來等她走過。一個老人在她身後重啐一口,用不輕不重、剛好能讓她依稀聽得見的聲音說:「賣咯!」

冤枉呀!淑英在燈紅酒綠的舞廳里上了兩年班,賣的只有一截纖腰,最多加雙玉手,符合寬鬆意義上的「賣藝不賣身」。這裡街坊都不具備做火山孝子的資格,臆想中舞女這個新興職業既靠取悅男人賺鈔票當然就是他們所認知的「婊子」。他們不知道,對一心想把家人從這條弄堂裡帶走的淑英而言,家和「公司」,卻一個是白天的煉獄,一個是黑夜裡的天堂。

華燈初上,住在西區的華洋貴人已經三三兩兩乘著私家小汽車來到富麗堂皇,當時就有冷熱氣設備的「大飯店」,開始享受本埠舉世聞名的夜生活。所有依附這些富豪為生,提供服務和娛樂的男男女女也隨之忙碌起來。

淑英的身材高挑,面貌端正,穿件竹布旗袍走在街上看起來確是一個清秀佳人。可是有些女人天生不宜上妝,淑英穿金戴銀再塗脂抹粉以後,和其他千嬌百媚的同事們排排一站,姿色立即掉了一半,從清秀的鄰家女孩變成相貌平平的舞小姐,這讓原先看好她的潛質,把她從小妹網羅旗下「升任」舞女的丁大班都大失所望。而且那年頭不流行高個兒,舞女高過舞客那算怎麼回事?又因為年紀還輕,交際手腕也有待精進,所以淑英的捧場客不多,生意一般,跳了兩年,還是個晚飯時間就要「進場候教」的湯糰舞女。不過她更早的時候在茶舞時間當班,得閑就厚著臉皮求教前輩,沒客人請也勤跳兩個舞女自己跳的「廣告舞」磨鍊舞技,又認識不少專挑茶舞時間光顧的逃課學生或是花不起錢的薪水階級,都是大家年紀差不多又真正好玩愛跳舞的小青年。淑英還沒學會勢利,待人親切真誠,臉色更不隨舞客的小費起變化,就跟年輕的舞客一起跳著成長,還真有幾個和她交成了朋友。

那個時候舞女的社會地位很微妙,雖然街坊會在背後指指點點吐口水,非富即貴或者讀了洋書的舞客反而多半做出紳士對淑女的派頭,不到「做足花頭」成為恩客,除了跳舞必須攬腰牽手,藉機揩油吃豆腐的都很少。沒有電視、網路傳播,娛樂事業項目不如現代多元化,市井小民基本把從事娛樂行業的女性職業歸入下九流。可是舞女表面上是不賣身的,而且在那個無論男女、多數中國平頭百姓都是文盲的年代,舞女的識字率卻高達百分之百,而且懂禮節、能應酬、會打扮,還有少數很有文化或才藝,有會作詩、會唱歌的,也有會唱戲的,可能比當今電視上那些不會唱歌跳舞或任何表演,單靠言行出格引人注意的「藝人」素質還高一點;至不濟像淑英,經過兩年苦練,她的舞技放在今天也輕易可以在地方性的國標舞賽里拿個名次了。

「伊就是吾講過的商小姐。」淑英的小白領熟客老說要介紹自己任職公司的「太子」來捧場,終於請到了。熟客豎起拇指保證:「勿要看伊年紀輕,舞跳得邪氣好!」

「太子爺」叫黃智成,穿著夏天的淺色西服,足下黑白相間的皮鞋鋥亮,油頭粉面,高高的個子,一張年輕面孔活像小報漫畫上的「小開」。後來熟了知道果然也就比淑英只大三歲,家族做著一切和運輸沾了邊的生意,不過沒他什麼事。父母親現在外國開展船運業務,小開自己在上海由堂叔培訓並監管,「白相」之外就等接年富力壯剛過四十的父親「老開」的班。

樂隊奏響音樂,智成微笑著向淑英伸出手,輕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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