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心

陸家二老慶祝結婚七十周年「白金婚」的時候很低調,沒像之前的「十年慶」那樣大搞「包吃、包住、包機票」的三包慶典,把地球上找得到的親戚都齊聚一堂大團圓。這次是低調地在祖籍捐了個小學,帶著國外專程回來祝賀的直系親屬包了幾輛加長禮車渡過新落成的跨海大橋去參加校舍動土儀式。

十年前他們在地中海豪華郵輪上盛大舉行結婚六十周年「鑽石婚」的派對時,正式對散居世界各地應邀而來的親友宣布了葉落歸根的決定。下了郵輪迴到舊金山北邊郊區的大宅後就開始對他們一生累積的財富全面「獲利了結」。當時已經八十歲的陸家爸爸陸永棠耳不聾眼不花,一件件處理夫妻名下資產。

「Yes,all!統統賣脫——」永棠在電話上對與自己背景相仿,年齡層級卻屬兒孫輩的「上海港人」經紀用英、滬、粵夾普通話聊天兼下指令,「驚咩?勿驚共產黨!我重要返上海買樓呢——乜老屋返還?變成公園都幾十年啦!賠五百美金你要不要——有,現在上海有樓炒,香港人去蓋的外銷房。李麗華剛訂了一間,我講我要去跟大明星做鄰居,哈哈——乜話?李麗華是邊個你都勿知?嗟——小駒,不能回去賺銅鈿,吳光正、董建華又不是『戇頭』,搶著做啥港督?」上海話「傻瓜」罵「戇頭」,和普通話「港督」諧音。

兩個年紀差了幾十歲的「老上海」和「小上海」隔半個地球開名流小同鄉的玩笑,哈哈地道了再會。永棠滿意地看著自己手上資產報表的獲利百分比,對著屋內妻子大聲說笑道:「媽咪!蘭熹!曉得世界上頂賺銅鈿的是啥物事——墳地,墳地呀。」

「墳地好呀!做人齊要死的呀!」陸家姆媽金蘭熹今天心情不錯,聽見老頭跟她說話,惡聲惡氣地回了一句算是閑聊家常。

做了一甲子的夫妻,蘭熹早就不對老頭子柔聲細語講話了。其實細想想,蘭熹這一輩子在家裡很少溫言細語,她一般不大愛講話,以致跟人慪氣冷戰都不突顯。可碰巧她最讓丈夫傾倒的大家閨秀風度就在靜默的時候體現,歪打正著,她那冷淡的脾氣竟間接促進了家庭和諧,讓她的婚姻長長久久。說到底,蘭熹祖籍是寧波不是蘇州,她說家鄉話的腔調一脈相承帶她大的老媽子,反而講國語和外國話的語氣很溫和有教養,那是因為一開始學來的口氣就定了調。不過也幸好那樣,才不致讓聽見她開口的人對她官宦人家的出身起疑。

語言這玩意兒只要是教室里學的就說得再流利也遠不如方言母語來得「潑剌」動聽。不是「潑辣」,是鮮魚躍水「潑剌剌」地響,像香港人喜歡海鮮「生猛」的那種潑剌。上世紀五十年代,國共內戰讓香港這個與內陸臍帶相連,英國賴皮不還的殖民地接收了大量內地湧入的人力和資源;其後二三十年之間又跟著中國關起大門後開始的一波波政治運動,成了一個對外透光的小窗口,昔日漁港漸漸取代了遠東第一大城上海的繁榮成為東方之珠。香港的市道也像一尾剛上岸的大生魚,生猛潑剌地叭叭跳。

香港是陸家除了上海以外住得最久的地方了。陸家男主人是早年的華僑「海歸」,女主人娘家祖上是參贊過洋務的「遺老」,雖然拖著六個孩子,「涉外家庭」的機動性還是遠遠高過普羅大眾。精通洋文的二人還懂「不把所有的蛋放在同一個籃子里」的諺語,國民政府戰後搞金融改革的時候,他們就在英國人管的香港藏了一點動產和不動產。商人夫婦對時機感覺敏銳,並不輕信站在台上大聲疾呼跟他走才算愛國愛民的任何一邊,在關鍵時刻望風而行,比難民大流早走一步。雖然遠比不上在老家損失的資產,手上幾個早兩年收下的島上舊鋪面卻隨著都市的發展變成下金蛋的母雞。那時候香港的生活指數較之上海不是低「一眼眼」,陸家也就在表面上維持著一貫的排場,並沒顯出落難的樣子。可是跟丈夫和孩子們此後不論到哪,都把香港當成家鄉來愛不同,蘭熹卻一直不怎麼喜歡香港。可能是因為老公在那裡始終有「花頭」,也可能是因為她從沒學好過廣東話,無論住多久都是個融不進本地社會的「上海婆」。

蘭熹說不好當地方言是個稀罕事,因為她其實很有語言天分,除了母語,她的國語、英語都不是普通流利,後來僑居過阿根廷和巴西,當地簡單的會話也很快上手,就只有個廣東話,住了多少年也「識聽不識講」。

一開始的幾年,蘭熹在香港根本用不到粵語,來往的朋友、麻將搭子、女傭、司機都說上海話,至不濟像家裡廚子講的也是蘇北腔,圍繞著她這主婦的服務系統中只有本地叫「花王」的園丁說廣東話,可能是因為「北佬」不懂打理南國花草的緣故,家政中介在這個職務上實在做不到僱主對語言方面的要求。偏偏蘭熹特別愛花,從花園裡種什麼到室內擺什麼都依循四季節慶有講究,對花王常有吩咐,語言交流「冇問題」的家裡小孩子就時時被派了去傳令。

「太太話一早要準備好臘梅同水仙花。」蘭熹的大女兒陸貞霓跟花匠說。她滿十七歲了,跟家人遷居香港六年,早已經是母親的左右手。貞霓五官長得像媽媽,皮膚卻沒有上海小姐常見的白皙,反而是帶著南國太陽光似的泛著金,更像一個青春洋溢的本地少女。交代完女主人的指示後,貞霓沒有立即離開,反而問:「發仔寒假會不會過來呢?」

「發仔放大假即刻返鄉下啰——」一提到拿獎學金讀醫科的兒子,周花王就樂。亞發是他全家甚至全村的驕傲,要不是兒子這麼會讀書,他也不會為伴讀進城做幫傭了。周花王是在地菜農,老家就在往新界方向的圍村,自耕自足,生活很過得去。不比現在交通方便,幾十年前他們那兒確實是偏僻,亞發中學以後就沒法再住在鄉下了。老周把老婆留在村裡種菜,自己找靠近校區可攜眷上任的工作,工資就不太計較。幫陸家打理庭院有花園裡一個原先暖房改的花匠宿舍讓他帶著兒子同住,雖然夏暖冬涼,可是再簡陋也自己有個小門戶,對他父子十分理想,就把這份工一做六年。現在上大學的兒子住校去了,他也打算過年之前辭工回家了。

「找發仔替你補習嗎?」周花王看小東家沒馬上走開,就問。見貞霓搖頭,又問:「替你細佬補習?我等過年前就走喏,我等不返來了。」

「沒緊要——」貞霓有點失望,想了想還是說,「就同他講聲,過完年我要去美國了。」她本想自己告訴亞發要去紐約的事,可是既然沒碰上,也就算了,遲早會知道的。亞發算起來是貞霓在香港的第一個同齡朋友。陸家在戰後就跟本地商人有生意來往,就算國家改朝換代,見機得早的資本家並不表現得像喪家之犬,尤其在孩子眼中竟不過是從上海的洋房搬到香港的洋房,一樣牆高宅大,庭院深深。小孩不能出去呼朋引伴,只能在牆內就近取材。亞髮長得高壯體面,比貞霓大半歲,學校里高一班,學習成績優異,雖是花匠之子,可是在地人有同宗圍村人做精神靠山,比那些人離鄉賤的外省「下人」活得底氣足,自尊自重,不太見主僕之分。不過兩小即使確實有過無猜的友誼,可是高牆之內畢竟里外有別,談不上青梅竹馬。

就這樣淡淡的,開年虛歲十八的貞霓帶著一點遺憾離開了那個花園,離開了父母弟妹,離開了已經感覺是家的香港。

「現在住哪裡——哦,我的意思是哪裡是home?」亞發問。少年玩伴重逢在九龍彌敦道的一間私人診所,時間也過去了四十年。雙雙年近花甲,再見雖然形容陌生,感覺卻是又遠又近,像當年。

貞霓夫家在香港、倫敦、紐約、溫哥華、台北、洛杉磯都有房產,到處可以住,先生去世了以後這幾年,因為兒子們在舊金山一帶定居,反而在那附近住酒店或父母家的時候多。不過陸家二老去年搬回上海了,貞霓自己才回到香港未久,還沒長遠打算,聽見問家在哪,竟一下沒答上,要想想。

「你真的好似陸太——」亞發卻沒等她回答,顧自說著還笑了,「太似你媽咪了!也是『懶得睬你』個樣,問都不講。」

貞霓做了多年闊太太,保養得宜,又不大喜歡出門,總是避著太陽,比年輕的時候看著還白了些,快六十了猛看起來只有四十歲,正是亞發記憶中當年大宅女主人的年紀。

「我媽媽七十八歲了——」貞霓輕輕揚了一下嘴角,想到面前是小時候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就接了句在她難得的俏皮話,「也許八十三歲了。大秘密,沒人知。」家裡的孩子一直聽親戚傳陸太太少報了好多歲才嫁到比自己實際年齡小的金龜婿。

「不會喔,幾十年都冇人知?!」亞發詫笑道,顯見家族秘聞也曾是小朋友之間的笑談。「她的醫生也不知?」亞發說著收起聽診器,換了比較嚴肅而專業的口氣用英語說:「都看起來很好,報告上的指數也在範圍內。你——」他沉吟了一下,還是說了,「其實我同意你美國醫生的看法。」

美國的家庭醫生老要她運動和吃維他命,還讓她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倒是開了處方。她拿了葯沒吃,卻訂了機票去台北、上海到處自己找偏方,看中醫。持續了一陣的湯藥和針灸推拿沒讓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