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好合

許多客人都找不到酒店的入口,幾隊人馬從大廈這個門口轉進去,從那個門口轉出來,電梯換乘了幾部就是到不了請柬上標明坐落於酒店大堂的自助餐廳。幾張生面孔都反覆遇見看熟了眼,大家卻只當對方是空氣,一次次冷漠地從身邊穿過去。等到終於找對了電梯又發現同撳三十八樓,心裡知道彼此之間就算不沾親可能也帶故。最起碼確定了擠在這部大電梯里的哪怕不講本地話也不會是沒有來歷的「外地人」以後,眾人這才卸下了本市稱冠全中國的嚴重心防。一位自覺的客人怕讓其他賓客誤解自己這幾個是「阿鄉」,就搶先對同伴自嘲地調笑道:「陸家裡今朝吃老酒派頭大來兮!欸,儂天天軋南京路,否曉得一隻電梯藏在個搭啊?」

電梯帶上來一批批客人也帶來嘈雜,就有坐在正對電梯咖啡座上的三個洋人商務客要求換到遠離電梯的僻靜位子。來客中也有幾個態度從容的,好整以暇地打量一下富麗的大堂,以及坐落在城市天際線上大窗戶望出去的繁華夜景;繞場參觀的時候走過剛換到遠座的洋客身旁還歉意地微微一笑,預告自己這幾個人懂文明不會發出噪音,果然就低聲讚歎那窗外如黑絲絨的天空襯托著七彩寶石般的閃爍霓虹。一個青少年模樣的來客用英語跟身旁像妹妹的女孩子說「看起來就像香港」,父母模樣的中年人聞言,就相互用廣東話表贊成,道:「嗨呀,詹姆士講的安,真跟那間同名酒店沒莫不同嗟。」

幾位客人觀察入微,雖然半空中的景觀窗看出去美景如畫,卻全仰仗這城市本身的麗質,這個全球連鎖的大酒店其實有點「偷吃步」,它只是跟隨著做房東的香港建商就近把本家建築物搬了過來的機會在市中心佔了個好位置,連裝潢的風格都因為和香港的酒店類似而有偷懶的嫌疑呢。幸而大堂夠大,天際線的夜景也確實美得奪人心神,分散了所有來客的注意力。其他吵吵嚷嚷的客人讓酒店咨客帶領前往電梯後方數十步之遙的自助餐廳時,行經半途走到大三角鋼琴旁已經主動地降低了音量,樓層這半邊琤琤的琴聲便漸漸取代了入口處的一味喧嘩。

「哪能還賴個搭白相啊?快點進去叫人!」兩位年長如祖父母模樣的客人走近為城市光影美景流連未去的雙語家庭,催兒孫們先進去和主人打招呼,卻說的是寧波腔滬語。

五湖四海各種口音都先到主桌去「叫人」。操寧波腔的都是金家這邊的客人,年紀大的叫金蘭熹「篤娘娘」,叫陸永棠「篤爹爹」或「篤姑爺」。長得高高壯壯講葡文或英語的幾堆人有白有黃有棕更有膚色含糊的都是陸家這邊的,老少都叫壽星和壽星公洋名,過來親吻面頰行禮。

「蘭熹,你今天真漂亮!那張照片完全像個電影明星!」一個說英語的老太太親熱地摟著蘭熹,指向餐廳門口的大照片。女主人蘭熹隨著客人的指尖瞄了一眼,優雅地微笑著用英語稱謝:「你是太仁慈了。」怎麼說也一百歲的人了,哪怕戴著高倍數加光眼鏡,也是遠的近的都看不真切了。不過她拿放大鏡在強光下自己挑的照片,看不清楚也知道拍得好。影中人最多上看七十,穿著淺粉紅色的香奈兒套裝,被金黃色的百合簇擁著,大照片上方橫幅寫著「金蘭熹女士九十五歲華誕生日會」。

客人急道:「真的,我就是講真話!」

蘭熹的微笑加深了一點,懶洋洋彷彿不太在意地說:「謝謝了。」活到她這個年紀,世界上還有什麼需要較真的呢?人人羨慕她命好,不知道訣竅就是心淡。「心淡」說起來容易,可是人生要不經過些事先把心練狠,哪兒就能淡得了?

「什麼像?」坐在一旁的男主人陸永棠忽然對算自己侄女的老太怒喝一聲。又瞬間換了張嬉皮笑臉,大聲而誇張地說:「她就是明星嘛!」一桌人都為高齡九十六的老牌花花公子的做作和幽默而鬨笑了。只有蘭熹不為丈夫的老把戲所動,依舊只懶懶地微笑著。

遠點一桌的客人沒聽見主桌這邊的洋笑話,可是一樣笑聲連連。

「什麼?不會吧!」一個客人詫笑道,「一百歲還瞞年齡?」

「噓!噓!」講的人撅嘴蹙眉又帶笑地要大家噤聲,「這是大秘密!」又忍不住要多說兩句:「她本來比她老公大四歲,結婚的時候少報五歲,變成比男方小一歲。哈哈!」

有人衷心讚歎道:「那真看不出來一百歲!老是老,漂亮還是邪氣漂亮!」

「做過,做過的呀!」知情的客人兩隻手把眉眼吊上去比劃著。旁邊一淘的豎起一根食指在嘴上示警:「噓!噓!秘密!都是秘密!」可是聽見有人笑罵胡說八道,就鄭重地透露消息來源:「否瞎講!這種事體哪能瞎講?金家篤娘娘自家妹妹講出來的。」

蘭熹的妹妹多,認真計較也找不出是哪家走漏的消息,反正陸家是老華僑,三四代真假洋鬼子,知道了也沒人在乎女大男小拉不拉皮這種瑣碎。蘭熹在家中居長,她父親金八爺前后里外三個老婆,統共養活了七女二男,蘭熹是早逝元配的獨女,原來起的學名叫舜華,在寧波老家跟著祖母長大,到了十五歲祖母去世才被父親領到上海,托給「城裡太太」。城裡二媽媽是讀過書的,懂得憂讒畏譏,怕人說後母虧待前房沒娘的孤女,替蘭熹放大了腳跟幾個妹妹一起送去上學。學校填寫報名表,蘭熹在生年一欄寫上「宣統三年」,管報名的先生微微一笑,塗改成「民國一年」。過了幾年她考初中的時候,自己又拿墨水筆把原先的學籍數據點了幾點,「一」就成了「六」,蘭熹也就從原來全班年齡最大的變成適齡就讀。舜華那個名字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就不用了。後來她自己想起來也相信是命,那時候可沒料到將來會釣著個金龜婿硬比她的真實年齡小几歲。反正蘭熹的生年就此成為懸案,不過金家很多親戚都確實聽說過八房鄉下上來的大阿姐是「跑反」那年生的。

馬路邊上兩排梧桐樹春天抽嫩芽,夏天成綠蔭,秋天黃葉落滿地,冬天就剩下一排灰黑的枯樹樁頂起幾隻朝天的烏雞爪伸向當時本市還不罕見的藍天。留聲機上平劇、越劇、時代歌曲輪流轉著,哼哼唧唧地唱不停,伴隨著小洋樓里晝伏夜出嘩啦啦的洗牌聲。在租界里「避難」的大清臣民們日復一日家長里短,盡著生物延續物種的天職,並不理會外面的世界沒有為他們的消極而駐足;歐美帝國經歷了經濟大蕭條又漸漸復甦,中國的天災人禍就像他們唱衰的那樣因為趕跑了皇帝遭到報應而從沒消停。蘭熹沒再回過老家,她徹底成了個城裡小姐了。

蘭熹初一的時候得了感冒轉肺炎,等病好了自覺功課落下多了,就不想回去學校,再說二十歲的大姑娘實在也受不了學校里同儕的幼稚了。二媽榮升八奶奶的繼母那時候已經有了三個女兒,心思完全在下回怎麼生個男孩,才能和八爺有兒子的外室打成平手,別說前娘的女兒,親生女兒也都丟給老媽子教養。就任蘭熹休學在家,跟一個南洋土生不太白的洋人女家庭教師學禮儀和英語,八奶奶自己也前前後後多個幫手。蘭熹閑的時候,還讀八爺訂的幾份中外報紙,也算是進修外文、白話文。何況只要搭子對,人在牌桌上一樣長知識,並不會落伍。蘭熹實時掌握金子行情和米面糧油的價格,有時覺得消息來源可信,她也拿出私房跟幾個常打牌的女太太一起搭夥「炒一炒」。

受祖母影響,蘭熹一直有記賬的習慣,她每天睡前都要把當日銀錢進出理一理,一面記一面口中像祖母那樣念念有詞:吃不窮,穿不窮,勿會算計一世窮。八奶奶一天看見她那本賬賬,借來一翻,全是幾分幾厘麻將輸贏的賭賬,就笑道:「這也好記?那你來替我們家裡記記吧!」就這樣八奶奶架空了原來被認為是八爺親信的賬房先生。有蘭熹替她看家,八奶奶可以專心金家的百年大計,就果然在生了四女之後索得一男。

蘭熹對金府總管這份「工作」很勝任,她對數字的精明和對人的統御才能更得到八爺夫婦的賞識與授權,不多久就把家裡的財務、庶務和人事權一起拿下,還沒許人家的大小姐正式成了宅子里的大當家,也就等同今天一個小企業的總經理了。蘭熹的能力受到肯定,自己也做得開心。

夾在新舊土洋之間的金公館裡邊亂七八糟的人事傾軋只比現代的辦公室政治有過之無不及,更別提八爺還有大小兩個公館。「那邊」哪怕規模小點,一樣有主人、僕人等著領每月規費、三餐吃飯、四季裁衣、隔幾年養小孩。蘭熹記賬、管家、三節、過年、請客、社交、打麻將、看戲、恩威下人、應酬富親戚應付窮親戚,金八爺家裡她一呼百諾,過得忙碌充實。和同時輩流行的「女結婚員」不同,蘭熹的心態更接近現在叫「敗犬女王」的事業型女性。可是金公館大小姐卻畢竟不是前朝的內務府,不算是個出身,蘭熹卻一直為這個家忙到有人來向小她五六歲的大妹提親時才終於警覺自己可能上了八奶奶的當,耽誤了婚姻的大事。

「多少年阿拉就講有後娘就有後爹呀!」跟著她從老家來的周媽一面侍候蘭熹晨起梳妝,一面為主子憤憤不平。表示自己有先見之明以外,更重要的是傳播小道消息:「她們講得勿要太高興,講張家那個兒子多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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