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女人

有時候想到自己的年齡就會覺得奇妙。我記得住在小鎮的時候,我住的那一條街盛夏時節什麼時候洒水來平息飛揚的灰塵;也記得什麼時候姑娘們會穿上束腰背心和都能自己立起來的裙襯;還記得一些無能為力的時候,比如小兒麻痹症和白血病。得了小兒麻痹症的人好了,跛了,也有沒跛的;而得了白血病的人躺在床上,在悲傷的氣氛中經歷幾個禮拜甚至幾個月的持續衰弱之後,死了。

因為這麼一件事,十三歲那年的暑假,我得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年輕的克羅澤(布魯斯)先生從戰場安全回來,他打仗的時候是戰鬥機飛行員。他去上了大學,學的是歷史,然後畢了業,結了婚,然後得了白血病。他和太太回到了小鎮,和他的媽媽老克羅澤太太一起生活。年輕的克羅澤太太名字叫西爾維亞,她每個禮拜有兩個下午去暑期班上課,暑期班就在他們相遇的那所大學裡,離小鎮有四十英里。她不在家的時候,就由我照顧克羅澤先生。克羅澤先生住在樓上靠前方角落的卧室,睡在床上,他會自己洗澡,我要做的就是幫他倒熱水,開關百葉窗,他搖床頭鈴時,看看他需要什麼。

通常,他需要的只是把風扇拿走。他喜歡風扇的輕風,但是討厭風扇的聲音。所以他放在屋裡用一會兒,就得把風扇拿到外頭走廊上,擱在他敞開的門邊上。

我媽媽聽我說以後,奇怪他們為什麼不把他挪到樓下的卧室里,樓下的天花板高,肯定更涼快。

我告訴她,樓下根本沒有卧室。

「喔,好吧,上帝,難道不能修一個嗎?暫時修一個?」

這種話,只能說明她對克羅澤家了解得太少了,或者說,一點也不了解老克羅澤太太的規矩。老克羅澤太太走路都拄拐杖。我在的那些個下午,她上樓來看望她的繼子的動靜,簡直如同漸漸接近的噩耗。我估計我不在的下午也差不了多少。還有,她上床睡覺的時候,聲音也是一樣的。不過,假如告訴她說,卧室應該在樓下,她會憤怒得像聽到廁所應該修在客廳一樣。幸虧樓下有廁所,就在廚房的後頭。不過我敢肯定,如果沒有,她寧願經常奮力爬到樓上上廁所,也不願看見這麼劇烈的改變,讓她六神無主。

我媽媽想做古董生意,所以她對這一家的傢具很有興趣。這屋子她進來過一次,就是我第一次來的那天下午。那時候我在廚房,聽到她「唷嗬」一聲,並親熱地叫我的小名,我一時間怔住了。她象徵性地敲了敲門,就走上了廚房的台階。老克羅澤太太則咚咚咚地從陽光房出來了。

我媽媽說她只是順便過來看看她女兒在這裡怎麼樣。

「她挺好的。」老克羅澤太太站在門廊上,恰好擋住了媽媽看古董傢具的視線。

我媽媽說了幾句更丟臉的話,就走了。那天晚上,她說老克羅澤太太沒有禮貌,她只是老克羅澤先生到底特律出差路上揀回來的繼室,所以她抽煙,頭髮染得像柏油,口紅塗得像沒擦乾淨的果醬。她根本不是樓上那個病人的媽,她的智力不夠當人家的媽。

(接下來,我們吵了一架,為了她去拜訪的事情,不過這無關緊要。)

而在老克羅澤太太眼裡,我必然和我媽一樣冒冒失失,興奮過度,自以為是。第一次去她家的那天下午,我去了後面的起居室,打開書櫥門,看見一溜「哈佛經典」,一本本按順序擺放。大部分我也沒興趣,不過我拿了一本像是小說的,儘管名字是外語。《約婚夫婦》 ,一看就是本小說,內容是英語。

我肯定有這樣的想法,所有的書都是免費的,不管是在哪裡發現的,就像公共水龍頭裡流出來的水是免費的一樣。

老克羅澤太太看見了我手裡的書,問是從哪裡拿來的,拿來幹什麼。我說書架上,我借到樓上來看。似乎她覺得最費解的是書被從樓下拿到了樓上。拿上來是為了看,她倒不在乎,可能這樣的行為對她來說,實在是奇怪得無法理解。終於,她說,要是我想看書,應該從自己家裡帶過來。

《約婚夫婦》這本書,帶來帶去也太重了,放回書架上我也無所謂。

病人的房間當然也有書。看來房間里看書沒問題。不過,他的書大部分都是翻開的,反扣的,似乎克羅澤先生只是翻看幾頁,就放到一邊去了。而且,這些書名也實在對我沒有吸引力。《經受著考驗的文明》 、《反蘇大陰謀》。

而且,我外婆提醒過我,但凡病人碰過的東西都儘可能不要碰,因為會有病菌,所以我拿起他的杯子都要隔一層布。

我媽媽說,白血病不是因為病菌。

「那是因為什麼?」外婆問。

「醫生也不知道。」

「嗯。」

年輕的克羅澤太太開車接我,再開車送我回家,儘管距離只是從小鎮這頭到小鎮那頭。她高高瘦瘦,金色的頭髮,膚色經常變。有的時候,她的臉頰有紅斑,好像是她自己抓的。有流言說她比她的丈夫大,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她是他的老師。我媽媽說,沒人有空去查清楚這件事兒,既然他是個老兵,他當然可以又是她的學生,又比她年紀大,大家都只不過因為她受過教育,就喜歡貶低她。

他們還說,她應該待在家裡照顧他,遵從婚禮上的誓言,而不是跑出去教書。我媽媽還是幫她說話,說一星期也不過教兩個下午,既然過不了多久她就又單身了,當然還是得保留自己的教職。再說了,要不是隔一段時間就離開那個老女人一會兒,你們不覺得她會發瘋嗎?我媽媽一直幫那些有工作的女人說話,外婆為此總是訓斥她。

有一天,我嘗試和年輕的克羅澤太太說話,她可是我認識的唯一的大學畢業生,更別說是老師了。當然,不算她丈夫,也不應該再算他了。

「湯因比是寫歷史書的嗎?」

「抱歉你說什麼……哦,是的。」

我們中的任何人對她都是無關緊要的。不管是我,還是批評她或維護她的人,都不會比燈光下的飛蛾更重要。

克羅澤太太最喜歡她的花園。她請了人來幫她蒔弄花園,這個人年紀和她差不多,不過手腳比她靈活。他也住在我們這條街上。實際上,她是聽他說起我,才覺得也許可以雇我的。他在自己家裡只會說長道短,自己的花園裡全是野草,但在這裡,克羅澤太太戴著大草帽,拄著拐杖站在一邊,他就拔野草,給草地做覆蓋層,忙得團團轉。有時候,她坐在長椅上抽著煙,評頭論足,指手畫腳。剛開始的時候,我竟然敢穿過整齊的樹籬問他們要不要喝杯水。她大吼一聲「別踩了田埂!」然後才告訴我不要。

沒有人把花兒拿進屋去,他們忘記修剪的罌粟花在樹籬外頭瘋長,幾乎長到了路上,所以我問能不能摘一束放到病人房間里,振奮一下精神。

「花放在屋裡只會死掉。」她說。她似乎沒覺得在這種情況下她的話似乎有雙重涵義。

這類想法,或者說是觀念,會讓她枯瘦的,斑斑點點的臉上肌肉戰慄,眼神變得粗暴,黑洞洞的,嘴的動作彷彿裡面含著什麼噁心的東西。她會打斷你的思路,就像攔路的蠻荒荊棘叢。

我工作的那兩天不是連著的。還是這麼說吧,我禮拜二和禮拜四工作。第一天,我單獨和病人,還有老克羅澤太太待在屋裡。第二天有人來了,不過沒人告訴我是誰來了。我聽見車道上的動靜,後門台階上輕快的腳步聲,有人沒敲門就進了廚房。隨後有人叫「多羅西。」在此之前,我還一直不知道老克羅澤太太的名字。這是一個女人,或者說是女孩,她的聲音莽撞,揶揄的語氣,能立刻感覺到她在開玩笑。

我跑下了後面的樓梯,回答說:「我想她在陽光房。」

「老天爺!你是誰?」

我告訴她我的名字,我在這裡的工作,年輕女人說她叫羅克珊。

「我是按摩師。」

我聽不懂,但我不喜歡讓別人知道我的困窘。我什麼也沒說。她看出來了。

「難住你了,嗯?我做按摩,你聽說過按摩嗎?」

她打開隨身帶的包,裡面是各種各樣的軟墊、布,還有用平滑的天鵝絨蓋著的刷子。

「我要用熱水燙燙這些東西,你幫我燒一壺水。」

這幢房子很大,不過水管里只有冷水,和我家一樣。

她對我已經有所判斷了,顯然,正如所有人在下命令之前做的一樣,也許,特別是用這麼哄騙的語氣下命令的時候。當然,她的想法挺對,儘管也許她沒想到,我願意這麼做更多是因為自己的好奇心,而不是因為她的魅力。

這個夏天早些時候,她的皮膚晒成了褐色,髮捲里散發著銅一般的光彩——現在這個時代這麼做很容易,不過在那年代很少見,很讓人羨慕的。她有一雙棕色的眼睛,一邊臉頰上有一個酒渦,顯得笑盈盈的,又彷彿是戲弄的表情,讓人想不起來要看看她是不是漂亮,到底有多大。

她的臀部曲線往上翹,不是往兩邊攤開。

我很快就知道了,她剛來小鎮,嫁給了一個埃索加油站的機械師,有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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